10月15日中午,西双版纳关累港,一名等待消息的船员躺在船后的吊床上。航道封闭后,留在船上的船员无所事事。赵亢 摄
10月16日晚,船员们在关累码头岸边,点燃蜡烛祭奠死难者。
核心提示
他们的命运被普遍关注,是10天前,十多名中国船员的遗体浮现在湄公河上。
他们是货船上的水手,他们航行在特别的水域。一年中的多半时间,他们在毒品盛行、河道蜿蜒的湄公河金三角水域,往返穿梭。
这样的航程中,几乎每年都会有人丧命,常见的是被奔腾的河水吞噬或死在江匪枪下。
但他们无法放弃,“为了家人,我们必须这样生活”。另一方面,下了船,转型如此苦难,他们“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湄公河惨案发生后,航线暂停。船员们窝在船舱里,等待未来。而如果航线的安全问题解决不了,他们的命运依然叵测。
10月13日上午,西双版纳州关累港,海事处的办公楼里,几名工作人员正低头办公。
目前,他们的工作之一是禁止码头内的货船出港。此前,10月5日,在距此200余公里的金三角水域,12名中国船员被杀害,1人失踪。随后,云南省政府宣布航道停航。
一名海事局的工作人员对“禁航”感到有些尴尬。他说“有些水手说,这不能真正保护他们的安全。”
一名待在港口的水手说,“只要我们离开这里,航道上的危险时刻存在。”
危险的“丝绸之路”
“你们可能认为很美,”一名水手说,“可对我们来讲,危险就在身边,而且来时毫无征兆”
狭长的澜沧江(湄公河在中国境内河段名称)关累港内,塞着20余条挂着中、缅、泰、老四国国旗的货轮。
货船上,光着膀子的水手们挤在船舱里,他们抱怨着近来政府采取的一些安全措施。
“停航是安全了,可这样憋在港里,生活怎么办?”载鑫号的船长罗建春说。
一名轮机长说,本来今年想多赚点钱,给老婆把养老保险补上,现在看,泡汤了。船员们说,他们很多人并没有人身意外险等保险,养老保险也是自己交。
湄公河国际航道全长768公里,1992年通航后,承担起中国、老挝、缅甸、泰国四国之间的水上货运任务。根据四国通航协定,商船通航范围为中国思茅港至老挝琅勃拉邦。
有媒体称这条航道为亚洲水上丝绸之路。它向东奔腾,江水两侧热带雨林连绵起伏,高大的棕榈树下,盛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
“你们可能认为很美,”一位水手说,“可对我们来讲,危险就在身边,而且来时毫无征兆。”
在西双版纳州,从事这项工作的水手大约600人。据船员们统计,过去的日子里,已有数百人次受伤,近20人死亡。绝大多数人丧命在境外的金三角水域。
“每次去金三角,我都对家里人说,跑完这趟就不跑了。”一名老水手说,“可我自己清楚,要想赚钱,这辈子只能活在江上。”
水手们说,跑这趟线,好的时候每月能赚2000元,比在当地打工要多三成。
水手们的选择,让他们付出了代价。
10月5日湄公河惨案中出事的玉兴8号船,船长杨德毅一家都在和江水打交道。这一次事件,他的妻子失去了儿子、弟弟,而杨德毅下落不明,生还希望渺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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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燥与快乐并存
一旦起航,水手们就会进入一种艰苦且危险的状态。不过两岸的美丽风景,也让他们开心
清晨6点,澜沧江上的薄雾渐渐散去,江水两侧,热带雨林散发出的清香弥漫。水手们从床上爬起来。
每间长方形的舱室三四平米大,摆着两张床。船长住在距驾驶室最近的舱室。
拖鞋、大短裤、颜色各异的T恤衫,这是水手们常年的装束。起床后,水手们要冲洗甲板,过不了多久,柴油发动机就会发出响亮的“突”“突”声,震得所有地方都在颤抖。
“只要开船,柴油机就会吼个不停,通常每天16个小时,有时更多。”一水手说,他们从不担心会在工作时犯困,因为根本睡不着。
澜沧江上的货船模样千篇一律。前甲板宽广,用来装货,后甲板面积不及前面二十分之一,七八平方米大,是水手们吃饭和活动的地方。
出航时,离境的货船顺水而下装满大蒜以及温寒带水果等货物,返航时拉回来热带水果、棕榈油等其他物资。
在这条航道上,货船会从清早航行至天黑。着急赶路时,甚至会昼夜航行。
水手们说,一旦起航,他们就会进入一种艰苦且危险的状态。
日光很毒,站在甲板上只需一分钟,裸露的皮肤会针扎一样疼。水手们整日在甲板上忙碌,经常脱皮。有些时候情况更糟,高温可能让甲板表面温度蹿至近80℃。钢板滚烫,皮肤不小心碰上去,会留下一串串水泡。而若要走进两岸的原始雨林去修理搁浅在沙滩上的货船,则要时刻提防成片的旱蚂蟥和毒虫。
这样的航行,每次都要持续一两个月,跑上半年的情况也时常发生。一名水手说,一旦开了船,何时停下取决于有没有货运输。
船上的生活苦闷、枯燥,不过水手们依旧乐观。
13日,夕阳下,一名下颌留着胡子的水手,把一块野猪肉塞进嘴里,肉是上次航行时缅甸猎人送上船的。
“看看这里的一切,”他指着掩映在晚霞里的群山,“我喜欢这里,你们城里人看不见这些”。
另一名水手则说,在船上就能看见岸边的猴子、梅花鹿、甚至是大象,“我想不出来有什么生活能比这更开心”。
多种致命元素
江水暴涨,突然的浓雾,雨林里的毒蜂……诸多的因素,都可能让水手丧命
聊起航行中的危险,大声讲着荤段子的男人们,立即表情严肃。
危险就在身边。
张洪强是一名船长,叼着长长的木质烟嘴,眼睛红肿。这是长年盯着反光的水面所致。他说,只要在水面上,他就瞪大眼睛,不敢有丝毫大意。有一次,为了让船能够驶出暗礁林立浓雾环绕的险滩,他连续在驾驶室里站了22个小时。
在航道上,水手们小心翼翼,不过仍无法避免灾难到来。他们说,有人被船上突然断裂的钢绳抽死,有人被湍急的浪花掀到水里淹死,还有人被雨林深处的毒虫蜇死。
前些年张洪强就经历了一次。在泰国境内,他的船顶水航行时遇见急流,尽管把马力开到最大,但每秒七米的流速,仍把货船推向水流奔腾的方向。
张洪强让一名水手上岸,把船上绞车的钢丝绳绑在前方树上。借助绞车行船很常见,也很危险。
绞盘吱吱嘎地滚动,将拇指粗的钢丝绳拉得笔直,扯动着300余吨的货轮缓慢前行。随后发生了骇人一幕,钢丝绳突然崩断,在巨大的张力下,犹如一把巨刀,斩断挡在它面前的一切,石头、树木和一名水手的双腿。
“血流的太凶,没过多久,人就死了。”张洪强说。
类似的情况,他还曾遇见,后来那次万幸的是只打碎了脚骨。
自然环境让水手们面临着各种危险。
前些年,一场大雾中一艘货船迷航。摸索前行的货轮撞到了横在江面上的钢缆,船倒扣在了江里,与货船一起消失的还有四名水手。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水手说,在这条凶险的航道,致命的打击总是突然降临。
比如,江水会忽然暴涨,有人因航道变化触礁身亡。再比如,突然的浓雾中会让水手踏空坠江。更有甚者,雨林里的毒蜂轻轻一蜇,就会有人丧命。
而在2008年过后,水手们发现,出现了一种超越自然的危险。开着长尾巴船的江匪来了。
在泰国、缅甸、老挝三国交界的金三角地带,毒品盛行,而江匪就隐藏其中。
江匪横行
武装分子频繁持枪拦截货船,上船后“想拿什么就拿什么”
今年9月,载鑫号的船长罗建春遇到了江匪。
清脆密集的哒哒声,在湄公河梦西滩水域上空回响,子弹在江面上击起了层层水花。
当罗建春意识到要出事时,船外的三艘快艇上,五把冲锋枪已瞄准了自己的头部。
5名江匪上了船,罗建春感到脚软、口干。江匪比划着让罗建春把船开到上游岸边的一堆草棚旁。在那里,上来了更多拿着枪的男人。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罗建春记忆有些恍惚。
船上的江匪和江面上的几艘快艇交了火,他搞不清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见了子弹在眼前穿梭。
在为江匪运输了人员、大米和电瓶后,罗建春目送江匪离船,此时已是八小时过后。
这些开着快艇端着冲锋枪的江匪,已困扰水手们三年。
水手们说,在2008年以后,江匪一下子就“蹿”了出来。
他们记得,最先遭袭的是一艘水警船。拖回来的水警船布满枪眼,三名警察,一人重伤两人轻伤。
这次袭击,被水手们定义为灾难的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里,在金三角水域,一些穿着便装驾着小艇的武装分子开始频繁拦截货船。“不停就向天上开枪,上船后想拿什么就拿什么。”据水手们统计,自2008年至今,70%的货船遭遇过江匪劫持。来自西双版纳官方的数据是,江匪引发的劫案已有50余起。
江匪频繁出现在梦西滩水域附近,这让水手们感到绝望。他们说,江匪不但抢钱,劫持人质,还经常无故开枪。
不久前,一颗来自江面的流弹击穿了白飞(音)的腹腔。这名平时爱说笑的17岁少年,当时正在吃面,他直直地倒了下去,再未起来。
水手们说,面对江匪他们从不反抗,有时还会主动塞钱,他们只希望能够平安跑船。
巨大变故与恐惧
看着背着枪向金三角方向疾驰而去的中国警察,一名货轮船长流下了眼泪
水手们平安跑船的希望,在10月5日这一天,被巨大的恐惧替代。
这一天,在金三角水域,玉兴8号和华平号货船遭劫。
两天后,泰国警方在湄公河里陆续捞出了中国船员的遗体,他们被反绑着双手,头上缠满胶布。
10月12日,遇难船员的“头七”,夜幕下,景洪港对面的江边,飘散着纸钱燃烧后的味道。遇难船员王贵超的儿子跪在江边,脸色苍白。王贵超被打捞起来时,遗体布满枪眼。
王贵超的儿子一边用手抠着河滩上的石头,一边反复念叨“我现在很怀疑,是不是我害死了父亲”。
“出事前,我和爸爸说了好多次,江匪太多不要再跑船了,可他每次都跟我说,放心,再跑几次,等供你念完大学就不跑了。”他说,父亲每年跑船换来的五万块,两万供自己念大学,另一万给体弱多病的奶奶买药,余下的供全家生活。
货轮船长谭建华回忆,华平号上的炊事员李燕,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新婚不久。这位姑娘只要从老家回来,就会给码头里的水手送去土特产。她的遗体被发现的时候,舌头少了一半。
绰号“高炮”的水手王建军,曾被江匪逼着吃下大把橡胶添加剂,这次最终还是死在江匪的枪下。
“玉兴8号”大管轮曾保成的遗体被砍断了双脚。黑夜里,捧着曾保成的遗照,一名水手放声大哭。
水手们说,在湄公河航线上,安全问题完全靠船只和船员自身,不存在公共安全保障。
14日,西双版纳海事局一名官员在电话里说,今年中国船只在湄公河遭受抢劫事件“比往年多很多”,“往年(在海事局)备案的只有一两件。”
以往,接到报案之后,主要工作是提醒船员加强保护措施,制定应急方案。
根据该官员的说法,西双版纳州海事局、公安部门和边防之间有信息交换机制,不过就今年在海事局备案的中国船只遇劫情况,该官员未透露细节。
10月14日,看着背着枪向金三角方向疾驰而去的中国警察,一名货轮船长流下了眼泪。
警察们是去为滞留泰国的中国船员护航的。这名船长说他感到温暖,“但如果早重视点,是不是那些水手不会死?”
不确定的未来
水手们习惯以家族为单位,几乎都是十几岁起跟着家人在船上,想转型难度巨大
一名水手的妻子说,她和丈夫分居快十年了,希望能早点结束这样的生活,和丈夫团聚。不过,男人每次都说:“没钱咋个弄”。
张洪强跑船快20年了。每年能赚五六万块钱,这笔钱让他在老家建起了一座崭新的二层小楼,还让妻子可以安心留在家里。对此他很骄傲,他说,“这才是一个男人该做的事情。”
张洪强39岁,头发稀疏,关节时常疼痛,眼神也不大好。他说,这是水手们的职业病。
除去对家人责任,这些终年在船上生活的水手们,也有着对岸上生活的无奈。
38岁的刘景春是一位轮机长,他常年待在船上,守着震耳欲聋的柴油机,有些耳背,和人交谈时习惯性的探身。
“一天,我就能把一米长的柴油机拆成零件,然后装上,”他说,“可除了这,我什么都不会。”
谭建华是另一艘货轮的船长。他说,这里的水手习惯以家族为单位,几乎都是十几岁起跟着一家人在船上,一干就是十几年,想转型几无可能。
20年的水上生活,让谭建华练就一项绝活,他双眼观察水面,就能知道混黄江面下水多深。前几天,他在船上向一位青年“秀”了绝技。“要想在这条航线上生活,必须会这些。”他说。
多年来,与谭建华一样,水手们凭借丰富的经验,在充满危险的水面上劳作,他们希望能维系生活。但面对江匪,他们无能为力。
9月遇到劫匪回国后,罗建春船上的4名船员辞职了。
湄公河停航后,谭建华有些坐不住。这名船长有很多担心,什么时候才能通航,再次通航后江面上劫匪会不会再出现……
罗建春则站在船上向江面做撒钱状。他说,停航加劫匪,无异于把自己投到船上的20多万元,扔进了江里。(崔木杨 陈晓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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