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念在交锋中更新 海南省东方市殡葬改革调查

　　世上什么最难改变？习俗是其一。  

　　两年来，一场旨在摒弃陋习的思想改革, 在海南省东方市轰轰烈烈地开展，尖锐的锋芒指向延续数千年的殡葬习俗。改革从来都不会一帆风顺，更何况要动人家的祖坟。质疑、反对、阻挠……东方殡葬改革的路上，注定布满荆棘、困难重重。

　　交锋，从观念开始。

　　“改革派”视殡葬陋习为东方发展道路上的一块绊脚石，再难，也要扫除。市里将其列为当前一项中心工作，上至市委“一把手”，下至村委会干部，在一次次走村串户、穿行坟茔墓冢间，试图用情、理、法影响和改变人们的思想观念。

　　再厚的冰雪在阳光照射下，也会渐渐消融。刚开始，党员干部带头搬迁祖坟，接着，普通群众响应搬迁，再后来，人们排起长队争相索要公墓墓号。

　　如今的东方，实现了从政府“让我搬”坟墓到“我要搬”坟墓的大逆转；而这场较量激烈的改革，竟然奇迹般实现了零上访。

　　这个结果，连东方市委书记宋泽江都直呼想不到：“说心里话，改革比我预想的要顺利得多，超出了预期效果，充分说明只要是真心实意为民办事，就一定能得到群众拥护。”

　　是什么，让一贯阻力巨大的殡葬改革在东方迎刃而解？东方哪些经验，能够为全省殡葬改革带来有益的启示？

　　向陋习妥协就没有出路

　　改革起因：严重阻碍经济社会发展

　　长期以来，由于政府介入少，职能部门疏于管理，东方市的殡葬管理和许多地方一样处于放任自流的状态，乱埋乱葬现象极其严重。进出市区主干道两旁常见大小不一、参差不齐、杂乱无序的坟墓，农村中更是随处可见“院中坟”“屋边坟”和“路边坟”，而有的坟墓甚至建在居民区的公共通道上，车进不来也出不去，居民更是无奈绕着走。

　　琼西路是东方市三家镇、四更镇进入市区必经干道。2010年7月以前，路两旁以及毗连的北黎烈士陵墓周边地区是八所城区主要墓葬地，坟墓多达上万座，星罗棋布。严重影响城市形象不说，还占用大量土地资源。

　　如今，这一带的坟墓全部搬到马岭公墓，节约下来的5000多亩地，规划建设滨海北片区，打造集旅游、高星级酒店、商贸、高档小区为一体的高端旅游休闲度假区。现在，走在这片美丽的海岸边，隆隆的机器声、一座座塔吊、初具雏形的楼盘，让人很难和2年前这里坟墓林立的景象联系到一起。

　　据东方市2010年6月初步统计，当时仅八所镇、三家镇、四更镇的坟墓就多达2.5万座，占地近1.4万亩。清理后的土地成为投资商的热土，各地客商纷至沓来，按目前每亩土地增值80万元的市场均价计算，将为东方增收112亿元。如果继续放任乱埋乱葬，如此巨大的土地价值，就会和这里的土地一样被埋葬。

　　乱埋乱葬，让东方吃了不少亏，坐失不少发展机会。一些投资商看了八所港，进了工业园区，都比较满意，但是密密麻麻的坟墓出现时，便立即打消投资的念头。有些投资商甚至已经和市政府签了合作协议，可是因为一夜之间冒出几百座坟墓，愤而撕毁协议，撤资转投他处。

　　因为坟墓太多，东方几乎毎开工建设一个新项目、毎征收一块项目建设用地、毎修建一条公路，都涉及到坟墓搬迁。一些村民在项目建设用地上埋造假坟以诈取赔偿，有的漫天要价，一座坟往往要补偿二三十万元，最多的补偿近百万元。

　　在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乱埋乱葬、乱设假坟、“死人与活人争地”等落后丧葬习俗,已经成为东方经济社会快速发展的最大“拦路虎”，严重阻碍城市规划有序实施，严重影响重大项目建设和重点企业的正常生产。更不用说，千年陋习对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造成了严重危害，与海南国际旅游岛建设的大环境也极不协调。

　　要发展，还是任由陋俗横行、听之任之？东方没有退路。

　　殡葬改革，成为东方迫在眉睫、势在必行的大事。

　　“就是地雷阵也要闯过去”

　　决心毅力：知难而进除旧布新

　　除旧布新，必然与根深蒂固的封建传统丧葬旧观念产生激烈碰撞。

　　民俗长久以来选择“入土为安、厚殓重葬”作为生命的最后归宿，许多群众迷信死者为大、不能惊扰，挖坟迁墓更是大逆不道。殡葬改革之路，无疑充满阻力。

　　宋泽江，这位政法系统出身的官员，2009年底开始主政东方。上任伊始，便将环境综合整治作为东方风气改善的突破口，在专项整治脏乱差后，他立即将矛头对准谁也不敢轻易触碰的殡葬陋习，尤其是在一个上访重点区、治安环境复杂区。这需要足够的勇气、决心和力量。

　　“前面就是地雷阵，我们也要闯，一定要闯过去！闯不过去，我们就会倒退，子孙后代就会骂我们。”宋泽江回忆当初下决定时的心情。

　　2010年6月，在一片怀疑、观望的气氛中, 新一届东方市委、市政府达成共识，开始行动。首先建立强有力的组织体系和运行机制，推动改革自上而下开展。很快，一个高规格的殡葬改革工作领导小组成立，市长、分管副市长分别担任正副组长。28名领导小组成员全是各乡镇、各职能部门的“一把手”，成员单位都明确了各自的职能、职责。哪个系统的事情，哪个部门负责跟踪到底。

　　接着，创新设立殡葬管理中心，配备6名专职人员，建起一套完备的殡葬日常监管工作机制。同时，建立殡葬执法队，在乡镇、村各选配一名殡葬协管员、信息联络员，将试点乡镇的外出干部、离退休干部及村中有一定威信的各界人士组成外出干部迁坟工作队，形成市、乡镇、村（居）、外出干部四级殡葬组织网络体系，架起纵向到底、横向到边的工作网络。

　　再成立专项殡葬整治工作组，从市直机关抽调116名懂政策、素质高、责任心强的得力人员，组成28个整治工作组，组长全部由副科级以上干部担任。强化培训后，工作组进驻试点乡镇各村庄，开展殡葬改革宣传发动、坟墓调查和迁移整治工作。

　　如此，一支汇聚精兵强将的攻坚队伍完成集结，向着千年陋习，进军。

　　而来自省委、省政府的大力支持，更坚定了东方推进改革的决心。省里给东方划拨专项工作经费2000万元，多位省领导针对东方殡葬改革先后作出指示，鼓舞着东方担起殡葬改革先锋的重任。

　　马岭公墓是东方市最大公墓，占地面积384亩，走完一圈至少2个小时。这片寂静了不知多少年的丘陵地，在2010年年中热闹起来。从公墓选址、征地，再到开工建设，市委、市政府主要领导带领民政、国土、发改、建设、财政、林业等职能部门负责人，每个月在公墓至少各开2次现场会，现场指导工作，当场拍板解决疑难问题，推进公墓加快建设。

　　有一回，天上下起小雨，市长吉明江带队再次来到公墓。现场会从下午5点，一直开到晚上8点多。尽管土路泥泞湿滑，尽管腹中饥肠辘辘，但市里最高层的决心，深深触动了东方上下，坚定了全市将改革进行到底的勇气。

　　殡葬整治工作第一组组长符积敏，被抽调前任东方市农机服务中心副主任。他带领的工作组天天奔波在坟墓间，拍照、登记、造册，搬迁的坟墓多达4500多座。倾尽所有精力的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要一躺下，眼前都是大片的坟墓，满脑子挥之不去。这样的心理压力，几乎在每个工作组队员身上都留下印记。

　　然而，为了改革，没有一个人叫苦，没有一个人叫累。一切服从市里决策部署，一切让路城市发展需要。

　　正是有了上至市委书记、市长，下至普通工作队员的全力以赴，东方殡葬改革的大幕，才渐渐拉开。

　　“不以行政命令方式搞改革”

　　科学推进：依法办事讲究策略

　　有人说，没有不讲理的群众，只有不到位的工作。殡葬改革是一项全新的工作，涉及面广，工作环节多，开展难度大。要想顺利推进，必须依法办事，又要讲究方法和策略。

　　“我们的殡葬改革不以行政命令的方式一味强制开展，而是严格按照法律程序推进，最大限度争取群众支持。”东方市民政局副局长、殡葬管理中心主任秦人锋说。

　　推行殡葬改革之初，东方市委、市政府开门纳谏，集思广益。2010年初，东方市委组织市人大代表就殡葬改革提出议案。在市十三届人大六次会议上，四更镇10多名人大代表联名要求政府推行殡葬改革，成为全市热议话题。

　　当年6月、7月，东方市委就殡葬改革召开2次市委常委会议，专题进行研究，同时组织召开征求意见会，广泛征求市四套班子及社会各界对开展移风易俗、革除落后丧葬习俗的意见和建议。市政府分管副市长带领各职能部门主要负责人赴全国殡葬改革一线城市安徽黄山、浙江宁波等地进行考察学习。

　　在研讨、调研、征集、学习的基础之上，东方逐步理清殡葬改革的思路，确立改革的主攻方向：一方面整治乱象，对沿铁路、高速公路、国道省道和水源保护区、旅游风景名胜区等“三沿七区”和城市开发区、工业园区的坟墓全面迁移整治，确保今后“三沿七区”范围内无新建坟墓出现；另一方面“给出路”，在东方建设马岭、金山等4处公共墓地，免费接纳坟墓搬迁。同时，各村根据实际情况，对原有的公共墓地开展生态化、规范化整治，建成生态墓园。

　　改革最终目标，是使全市基本实现由无序安葬向有序安葬、由乱埋乱葬向集中安葬、由传统葬法向生态葬法的转变，形成科学、规范、文明、生态的殡葬管理新格局。

　　要实现目标，一套科学规范的制度必不可少。《东方市殡葬管理实施办法》等10多个制度性和专题性文件相继出台，对殡葬改革涉及的行政与执法、部门职能与职责、管理与服务、改革的内容及时限等作出详细的规定。既保证了殡葬改革程序合法、决策科学、起步扎实，又确保高标准地推动殡葬改革工作。

　　只有赢得群众支持，改革才能奏效。尤其是以革新观念为主要内容的殡葬改革，单纯靠强制手段推行，势必不得人心，弄不好还会引发社会动荡。

　　如何解开群众思想上的疙瘩，引导他们把亡人遗骨的处理从“风水宝地”迁入公共墓地，由建造“地下宫殿”改为平地“生态葬法”，东方首先干的是，宣传，宣传，再宣传，发动，发动，再发动。

　　声势浩大的宣传工作全面铺开。当地电视台开设专栏，宣传报道殡葬改革的法规政策和工作动态；整治工作组进村入户宣传，发放知识问答宣传单、乱埋乱葬坟墓调查表、党员领导干部和公职人员亲属坟墓调查表、坟墓核实登记表等达数十万份；构建殡葬改革宣传线路，由八所城区琼西路至马岭公墓长达10公里的路上，成了殡葬改革宣传干线，大型广告牌、小型警示牌、路边标牌标语等等无所不在。

　　强大的宣传发动，使得殡葬改革工作家喻户晓，改革氛围浓厚而热烈。慢慢地，广大群众从最初的想不通转向基本认同，从对政策的抵制转向理解和主动配合。

　　当然，东方上上下下坦承，这么大的改革不可能顺顺利利，还是有拒不配合、拒不讲理的“钉子户”，但数量极少。

　　在整个殡葬改革工作中，集中整治是关键环节，也是难度最大、问题最多的环节。对于主动在规定时限内搬迁的，工作组上门与坟主签订迁坟协议，建档造册，发放迁坟补偿款，给予土坟每座1300元、砖坟每座1700元的补偿，并可以优先选择墓位；对于愿意搬迁但因故超过规定时限未搬迁的，可适当延长3-5天让坟主择机搬迁；对思想上有抵触情绪不愿意搬迁的，工作组先下发集中整治通知书，要求坟主限时搬迁，对逾期不搬迁者，则依法依规强制集中搬迁。

　　稳打稳扎的措施，依法有序的推进，科学严密的组织，为打赢殡葬改革的攻坚战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从“要我搬”到“我要搬”

　　以人为本：用真心换得民心

　　群众态度大逆转，发生在马岭公墓一期建成时。去年8月，经过1年紧张施工，占地50亩的马岭公墓一期完工，那专人养护出的茵茵绿草、苍翠松柏，给搬迁坟主留下深刻的印象。

　　八所镇港门村的高民全坦言，以前琼西路两边到处都是坟墓，晚上没有几个人愿意走那条路，现在坟墓全搬到马岭，琼西路两边一下子变得很清爽。马岭一期搞好后，他将去世的亲戚搬了过去，那里环境美，路好，还有专人管理，祭祀也十分方便，让他很满意。

　　高民全的观念，起初可不是这样。他和绝大多数群众一样并不认同政府的主张，祖宗坟怎么能搬？这大不孝的事情，从来没有人干过。因此，当符积敏带着工作组进村动员时，便常常遭受村里人的辱骂、驱赶。

　　尽管如此，东方要求所有工作组坚持用真情真心服务迁坟户，规定凡是涉及殡葬改革的工作都要遵循公开、公平、公正原则，做到“三优先”：涉及到殡葬改革经费的，要优先拨付；涉及到殡葬改革工作人员调配的，要优先考虑；涉及到殡葬改革相关事宜的，要优先处理。为方便搬迁群众，还特别设立24小时服务热线，随时接受群众咨询。

　　在动员关键时候，党员领导干部一马当先，当起表率。东方林业局原副局长符为民是全市第一个主动迁坟的户主，苦口婆心做通亲属思想工作后，将家族7座祖坟迁至马岭公墓。

　　在整治紧急时候，老同志、老领导、外出干部响应号召，振臂一呼。省某大型通信公司负责人的老母亲弥留之际，嘱咐子女退掉早已买好的豪华坟墓，说一定要支持政府工作，自己去世后搬到马岭公墓。

　　在越来越多有识之士的带动下，东方殡葬改革成了大势所趋，开始朝着良性方向转变。

　　4222座坟墓搬入后，马岭公墓一期饱和。东方市赶紧加快二期建设，完工一座墓道搬迁一座坟墓。可是，施工速度赶不及搬迁速度。要求搬迁的坟主越来越多，人们主动找到工作组，索要公墓墓号。从去年9月开始，坟墓日均搬迁量达80座，最高时达到300座。工作人员人手有限，一时间忙不过来，索要墓号的人只好排起长队。

　　为了尽快建成公墓，吸引老百姓主动迁坟入公墓，公墓建设在保证功能齐全的同时，添加了许多人性化元素。占地面积384亩、总投资达1.5亿元的马岭公墓，环境优美，设施完善，除了墓道、公路等基础设施，还建设九曲亭、大理石走道、观墓台等，公墓内还设有停车场、十二生肖焚烧池、休息亭等。目前，二期还在继续施工中。

　　对公墓的选址、施工，东方始终坚持高标准、严要求。马岭公墓一期进行绿化时，当地一家园林公司因为绿化效果不符合业主单位的要求，而被要求退出。业主单位转而特地从海口请来一家专业的园林绿化公司，重新进行绿化施工。

　　到今天，搬进马岭公墓的坟墓多达1.4万多座。越来越多群众开始主动关心、关注和理解、支持殡葬改革，也不再出现漫天索取坟墓搬迁费的现象，以前的抱怨声也变成了赞美声。正如高民全所说，政府是可信的，不光自己的家园美化了、生态了，连人生“后花园”一样也美化了、生态了。

　　从“要我搬”到“我要搬”，从不理解到拥护，从激烈反对到零上访，东方人民在与陈规陋俗的斗争中，完成了一场精神洗礼。

　　殡葬改革，再次给东方送来新观念，掀起新风尚。有了这种新观念、新风尚，东方发展的道路才越发通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