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的占海特没有网络上那么锋芒毕露。即便在谈及一些并不轻松的话题时,这个留着齐刘海、长相清秀的15岁女孩,常常是还没开口,笑意就先涌上眼睛。
因高调争取在上海的异地中高考权利,江西籍女孩占海特在网上现身说法,从而将自己与她的家庭推至风暴中央。一些沪籍人士在留言中要她一家“滚回江西去!”
占海特说,她不希望等待改变,她想做的是推动改变。她自诩为“少年公民”,也希望自己是最后一个因非沪籍而失学的案例。她将这段同龄人难以体察的经历视为“一个成长的过程”。
何处是故乡?
占海特1997年生于广东珠海,名字取自“珠海特区”。2002年过完春节后,4岁半的她随父母来到上海,在浦东安家。从那年9月起,占海特在上海海运幼儿园念大班。当时正好有名额,交了少量赞助费就进去了。
报考小学时,很多同龄人有各种证书,而占海特什么也没有,更没有沪籍。她所就读的定水路小学,后来被她用“破败”来形容。直到四年级时,更名为洋泾实验小学的学校才搬迁至新校舍。
五年级时,学校为了让一些优秀同学冲刺“名牌”初中,从年级6个班级中挑选了50多人进入“小记者班”,根据成绩排序,“小记者班”分为A班与B班。占海特被分进A班。
五年级下学期,毕业在即,A班的积极分子占海特也碰到了她人生中的难题:许多优秀的上海公立初中都不招收非沪籍学生,比如占海特属意的浦东外国语学校。这所学校由李嘉诚捐资1500万港元帮助建造。
“‘户口’这个我难于理解的东西,竟成了我求学生涯中难以逾越的障碍……为什么学校能接受‘非上海户口’的李爷爷捐资,却拒绝我这个‘非上海户口’的学生求学?”这个较真的女孩给李嘉诚写了封信,表达她的困惑。
到小学毕业时,A班同学大多考入上海市各个公办“名牌”初中,而占海特只能另辟蹊径。摆在非沪籍学生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接受统筹安排,就近分配至一般或较差的公办初中;二是凭实力考入民办“名牌”初中。
占海特选择了后者,考入了民办的新竹园中学。父亲为此支付了每年12000元的学费。“小升初”这个转折,让占海特第一次对附着于户籍的“教育特权”有了极深感触。
而故乡对她来说有着多重涵义。她的户籍至今仍填写为江西九江,但她对江西感觉是如此陌生,她在那里总共只呆过不到两个月。她心中认定的“第一故乡”是珠海,“第二故乡”是上海,“我在上海生活、成长,自然会觉得我是一个上海人。”
“非沪籍”改变的人生
初中头两年,占海特心情愉悦,学校丰富多彩的生活,各种各样的演讲和朗诵比赛,都很适合性格活跃开朗的她。她是学校广播站的第一届广播员,还是所在年级一个四人拉丁舞组合的核心成员。在读到了柏拉图的《理想国》后,占海特和班上一些同学创建了一个名为“理想国”的学生社团,班级里的同学大多加入该社团。
好景不长,七年级时,户籍的阴影再次笼罩。 “你没有上海户口,可能要回老家中考。”天津籍的班主任有一次偶尔向占海特透露说。这件事,她埋在心里没告诉父母。但其实,早在占海特进初中时,上海市教委就发过一份要家长阅后签字的文件,告知非沪户籍学生不能在上海参加中考。父母签字后也一直没有告诉她。
从那时起,占海特的学习兴趣减弱,成绩下降。父亲对女儿说得最多的一句安慰话是,“别担心,这个政策是不合理的,到时候总会变的。”
而占海特怀揣的念头是:“只要努力学习,应该还有希望。”到九年级,她的成绩有所回升。而这时关于中考的各种报名文件和表格也陆续下发。她领到的一张《2012上海市中等学校高中阶段招生考生报名信息表》,规定了可在上海参加中考的9种考生户籍类型。她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占海特的父亲占全喜,这个45岁已生白发、江西口音浓重的高个子中年人,早年毕业于南京一家铁路运输中专学校,1986年曾在上海铁路局实习,后曾在江西铁路系统工作,在珠海做过股票、期货、保险代理及物业代理生意,在上海从事电信代理生意十年。
他一直自认是“新上海人”,且是这个中国最繁华的大都市里的“中产”,他告诉记者,早在2004年、2005年时,他的年收入就有20多万。但是,尽管在上海生活了十年,他却无社保,他与他的家人至今拿的仍是这个城市的临时居住证。
眼看女儿的中考迫在眉睫,今年春节后,占全喜带着女儿到上海市政府信访办上访,得到的答复为:找上海市教委解决。而接待父女俩的上海市教委工作人员也毫无办法,只能翻出文件答复:要么去读职中,要么就回老家吧。
“那些工作人员也知道这个政策是不公正的。但爸爸得到的都是一些冷冰冰的格式化答复。” 占海特回忆说。
事实上,在占海特念三年级至九年级间,她的许多非沪籍同学都陆续回老家上学去了,少数留下来的,是那些对考大学不太抱希望而打算念职中的。而她,既不想回到老家当留守儿童,也不想在上海念职中。
占海特曾将她的困局归咎于父母的“无能”,因为她发现,享有“教育特权”的上海户籍的同龄人外,还有蓝印户口、引进人才的子女及持港澳台和外国护照者。有个非沪籍同学为了能在上海参加中考,移民到非洲一个小国后终于如愿以偿,“他因此也享受到了超国民待遇。”她抱怨说。
尽管如此,占全喜不考虑给孩子移民的。“这是一种投机取巧的行为,也是突破道德底线的做法。”这个中年男人声音高亢地说。
于是,从今年5月初开始,感到“越来越绝望”的占海特提前回了老家,开始在家中自学。占海特评价这段时间是她有生以来“最灰暗”的时期。
到了6月16日中考开始,占海特成为她所在的初中班级36个孩子中唯一一名没有资格进入上海市中考考场的学生。
这时,她拿到了初中毕业证。但她高兴不起来。在郁郁寡欢中度过夏天后,她爆发了。
“约辩”大沽路
“京沪非户籍家长到教育部门上访,要求开放随迁子女就地高考,屡遭户籍居民包括年轻未婚居民阻挠……为了正义和真理,本姑娘邀请京沪户籍人士于10月25日在大沽路100号上海教委辩论,欢迎报名参加。”10月21日,占海特在她个人实名认证微博上发出“约辩”战帖。
占海特的个人微博是6月8日注册的,这被她描述为“绝望前的呐喊”,也是“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少年公民、自由战士、民主先锋、因非沪籍失学,推动教育公平,矢志不移”,占海特在微博里这样自我介绍,微博用的头像,是她暑期在一家自拍馆拍的。
她发现,在中国像她这样的学生是一个庞大的群体,被称为“随迁子女”;像她父母这样的家长也是浩浩荡荡,被称为“进城务工人员”。她意识到,她的遭遇源于“政策的不公”。
她使用了一些成人化的语句,这被不少人认为是“过度成熟”,一些反对者据此质疑有代笔与包装“堵枪眼”之嫌。占全喜也承认,“女儿一些主要的原创微博,是经过全家一起讨论后发表的。但意思差不多。”
占全喜的家庭被他形容为“全中国独一无二”,在占家,小孩可以公然反驳父母亲的观点,而父母也习以为常,并不认为自己天生比孩子正确,因而也不认为一些制度和规矩是理所当然的。从女儿念小学开始,占全喜就一直在向女儿的老师投诉学校课业太重,小孩连玩的时间都没有,当然他不认为这叫投诉,而称之为“沟通”。
这或许某种程度上诱发了“约辩”的创意,“我那时琢磨着,大家天天在网上骂来骂去,不如见个面吧,当面探讨一下。”按惯例,这条微博发表前,占全喜替女儿“审核”了一下,“删掉了一些不太适当的言辞”。
“约辩”帖发出后,“警察叔叔”也找上了家门。警察向占全喜透露的大意为,担心现场秩序混乱。
而实际的“约辩”场面,显然超出占海特的预期。
10月25日上午9点半,占海特与父母亲三人赶到上海教委大门口时,20多名被她称为“光头党”的沪籍人士已经集结在此,他们戴着印了“No”字的口罩,“做出奥特曼的手势”,并手持打印好“抵制异地高考,维护上海市民权益”的标语。到场的还有20多名支持放开异地高考的家长代表。
在持续约半小时剑拔弩张的对峙中,一位戴墨镜做出奥特曼手势的反对者用沪语高喊,“上海的资源是阿拉三代人血汗积累下来,凭什么让他们随便侵占?阿拉屋里只有一个小孩,他们像蝗虫一样……”反对者还打出了“蝗虫滚出上海!上海不需要外地蝗虫!”等标号。非沪籍家长也不示弱,针锋相对地喊出“争取高考权利,教育平等,我们是新上海人”的口号。
“纯粹在砸场子,没有任何理性可言。”占海特总结。让她印象深刻的是,现场只有一位上海阿姨说了句“理性的话”——“没有外地人,上海也是不行的。”
占海特说,她不是“蝗虫”。而一些持上海户籍的激烈反对者将占家定义为“异闹”,他们认为像占家这样的外来人口抢占了他们有限的资源。双方在复杂的利益纠葛中激烈交锋。
“所有的不公平息息相关”
而就在10月25日这天,两个自称是物管的年轻人来到占家,跟开门的占海特的母亲刘新花说,小区要停水了。而在一位热心拍客提供的“约辩”现场视频中,占海特与她的家人认出,上述两名人士也出现在当天的“约辩”现场。她才意识到,她家被“踏点”了。占家的住址被公诸网络。此后,每次敲门声响起,家人都格外紧张。
这场虚拟世界中站队明显的争辩迅速蔓延到现实生活中,集中在对占家“超生”及所谓占全喜“偷税”的举报上。跟许多上海家庭不同,占海特还有一个8岁的弟弟与一个5岁的妹妹,孩子们的户籍至今都在江西九江老家的小县里。不断有举报电话打到占海特居住的小区居委会,称占家又生了“第4个小孩”,“然后居委会的老奶奶就上门来了解情况了”。
“说我家超生、偷税的,他们都跑题了。对那种单单骂人的,没有回答的必要,我一般无视。”现在,占海特轻描淡写地说。
一些恐吓帖也出现在微博上,母亲刘新花没有女儿这么“淡定”,这位40岁的全职家庭主妇如今在接送她一双儿女上下学时都感觉提心吊胆的。
占海特事件被广泛关注后,这个一脸稚气的女孩不断被问到:全中国像你这样情况的孩子很多,怎么就你一个人无法继续学业呢?占海特,你为何不离开上海回你老家江西呢?
“他们说得更不客气,直接用了‘滚回江西’……可是,我是否选择在上海参加中高考,与我是否有权利在上海参加中高考,这完全是两回事。在上海参加中高考,是我应该享有的权利。教育权人人生而平等,现在我们只是拿回属于我们的东西。”面对类似的提问,她对答如流。外人甚至很难看得出她面对镜头时其实“很紧张”。
“他们的生命和未来和我们的未来是息息相关的”——占海特习惯引用马丁·路德·金的这句名言来表达自己的观点,“包括教育不公平在内,其实所有的不公平也是息息相关的。”
而更多的质疑集中在——为何让一个15岁的未成年人抛头露面站在舆论的风暴眼上?
对此,占全喜解释说,女儿很有主见,“如果她真的想做一件事,8头牛也拉不回来。”“不让我中考,还不让我说话吗?小孩就不能发表自己的想法吗?”占海特说,她也深知,“如果不是小孩来讲这个事情,可能不会引起这么大的关注。”
女儿的未来飘摇不定,母亲刘新花常常边做饭边念叨让女儿关了微博,回归平静生活。但她也觉得女儿在做一件连她这样的大人都没法应付的事。有人说占海特是炒作,这位母亲急急反驳道,“她又不是什么大明星。如果说她有目的,她唯一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读书吗?”
在占全喜给记者播放“约辩”现场反对者高喊“保卫上海”的视频时,占海特正在吃晚饭的弟弟含着饭粒,瘦瘦的身体在椅子上扭来扭去,跟着喊了句,“保卫上海!”用的是地道的上海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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