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女儿顺利应聘上教师,以卖卤肉制品为生的小舅豁出去了,这个曾经抗议官员要他让路的小商贩,给人送了4万块钱。小舅的奋斗和妥协,只为一个朴素而美好的梦:希望下一代可以改变命运,过得更好。小舅的梦,是万千人共同的梦;小舅的妥协,也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无奈。
正月初三,像往年一样,父母两边的亲戚都来我家吃饭。每个亲戚出场后,父亲会介绍他们家去年做了什么大事。中午,小舅来了。他在镇上菜市场开有一家“批发活鸡,包杀包烧,服务一流”的铺子。去年小舅家的大事是,花二十多万搞了装修,并加建半层楼。
外婆生有四个子女,两男两女。在农村的那个年代,生活条件不好。小舅最有生意头脑。
当别人弯腰伺候农田时,小舅骑着自行车叮叮当当在田埂上叫卖。他读书时卖过冰棍,初中毕业后又做小生意,如收鸭毛卖,收头发卖——1980年代,鸭毛、头发竟也是一门生意。
虽做这些比较低微的工作,但小舅的心却颇有情怀,他喜欢写诗,写对联,吹口琴,情人节给舅妈送花。爱艺术,爱生活,他怎么都算农村版文艺青年。
▶▶小舅的奋斗
一个卤猪脚摊贩的光鲜时刻
小舅结婚前后几年,是和外公一起杀猪,到镇上的街角摆摊卖肉。在外婆家,很多天未亮的早晨,是被一声尖厉的猪叫声划醒。
在我最初的记忆中,小舅是很受欢迎的长辈。那时我六七岁,住在外婆家,他在镇上卖猪肉,每晚都要算账。就在他打开抽屉的那一刻,孩子们一哄而上哄抢零钱。在他两只大手的夹缝中,往往也能抢到一角、二角。表弟年龄小,不认识钱,有时他抢到了一元,我和姐姐就会骗他,用几张一角的钱跟他交换。每当这个时候,小舅总是面带微笑甚至有一丝满足地看着我们。
这个场面构成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之一。1990年代,小舅开始做肉制品加工。把猪蹄、猪耳朵的毛粘去,煮熟,用卤水泡好,摆在市场里卖。他在镇上最繁华的集贸市场租了一个摊位。有时去市场看小舅站在一堆颜色鲜艳但油腻的摊位前,我就在想,这个能赚钱吗?我家倒是很少做这道菜。不知是生活条件没达到还是这菜不算家常。我唯一记得舅舅宣传他产品的一句广告是:5元吃个快餐不如买个卤猪脚。
摊位前的小舅总是一副认真的样子,在忙着点什么,或者就算不忙,也是一脸在想事的样子。一定要大声喊他,他才注意到打招呼的人。因为他眼睛不太好,视觉范围比一般人小。
那时他自己已经不杀猪,专门到乡下各处杀猪的农户家收猪脚。他是亲戚中第一个买摩托车的,但我从来不敢坐他的摩托车。因为他的车后座上总是挂着一对油垢的箩筐,里面装着未剃毛的猪脚、猪耳朵。沉重的箩筐似乎也要把他微胖的身躯压弯,可他一阵又一阵的踩油门,总是潇洒地扬长而去。
有一次深夜从村子里收猪脚回来,他没看清前面的路,连车带人一齐摔进了水渠,幸运的是上游水库没有放闸,只有车损,人无大碍。
外公外婆心疼不已,因为小舅这个起早贪黑的活计实在太辛苦,像其他人守着一亩三分地过日子,也不会这么苦。
不过,小舅倒是赚了钱。
有一年好像是曾祖母大寿,外公以及他的6个兄弟姐妹的家族齐聚一堂。小孩们早早去拜寿,到中午,大人们才过来吃午饭。这时,我听到屋外有喧哗,小舅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驶到了大门,他梳着头油、穿着西装、系着领带、戴着墨镜,后面还坐着精心打扮而颇显娇艳的舅妈。所有人都惊呆了。此刻他不再是个浑身散发猪油气味的小贩,而是一个自信而阔气的老板。在这个小镇,除了县城回来的干部,从来没人穿西装系领带,亲戚中也从来没人如此光鲜和隆重过。然后,我听到大人们一片啧啧声,“发财了,你真的发财了。”
▶▶小舅的愤怒
“凭啥一定要给当官的让路”
接下来的几年,小舅成了亲戚中发财致富的榜样。有年夏天,我和姐姐在睡梦中被父母摇醒,因为小舅买了冰箱,父母过去放鞭炮,带了雪糕来吃。夏夜的雪糕,这真是嘴馋的孩子莫大的惊喜。接着,小舅又买彩电、买洗衣机等,所有农村人梦想的贵重东西,他都抢先拥有了。不过后来父亲点评说,其实那几年大舅做木材生意也赚了钱,但小舅最舍得花钱。
小舅还在集贸市场附近建了一栋两个门面、三层楼的房子。建这个房子和接下来两个表妹相继长大的教育、生活费用,小舅有了负担。偶尔听父母讲,小舅负债几万。这甚至成了母亲训斥表妹偷懒的理由,“你看你爸爸这么辛苦,你也不帮着做点事。一点都不懂事。”
然而表妹总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偶尔顶一下嘴,“我做了呀,你说怎么搞。”表妹总是很快乐,好像从来没体味过生活的艰辛。小舅对他的孩子寄予很大期望,但从不以打骂的方式。我从未见他对小孩发过火,相反他对比他弱小的人都充满柔情。
唯一一次见小舅有点生气,是一个关于让路的故事。
有一年端午或者中秋节,大家像往常一样在外婆家吃团圆饭。好像是在饭前,小舅进来了,一脸严肃地扯了一把凳子坐下,说,“今天我骑着三轮车在街上走,后面有人喊,‘让开,让开’,我回头一看,可能是上面有官来检查了,开一队小车。我就偏不让。他粗声粗气地,叫得更凶了,我就是不让,看你怎么办,还要把我撞倒吗,大家都是在路上走,凭什么要给你让?过了一会那个人过来了,轻声细语给我说,你三轮车开得慢,麻烦你让一下,我才让。”
不记得当时大人们听完说了些什么,我反正是震动了,心空了很久。当时我还只是上中学,“平等”、“尊严”、“公民”,这些词汇仍停留在课本,而小舅用他的亲身经历给我上了一堂课。我至今记得小舅讲这件事时的表情,理直气壮而有一丝沉重。
▶▶小舅的妥协
为女儿找工作送了4万块钱
大学毕业后,我只在过年过节时才见到小舅。有一次在牌桌上,小舅夸我的手“白得好”,这让我很不好意思。他的手,虽仍像当年那样大而厚,但油黑的污垢填满指甲缝,完全是一双勤苦操劳的手。
早在几年前,做卤猪脚生意的人就多起来了,这个行业利润越来越薄。小舅开始转做卖鸡和煎猪油的生意。他也曾想过彻底改行,但找了好久也没找到别的门路。
他把希望寄托在表妹身上。大表妹在镇上念的高中,学习不拔尖,没考上本科。但她遗传了小舅的耐心,我和姐姐建议她填了南京一所特殊教育学校的大专。
小舅从大表妹身上看出镇中学的教育质量差,所以当小表妹要上初中时,他拿出高于镇初中6倍的学费送小表妹到县城上初中。
去年,大表妹大专毕业了,要找工作。
一天,我接到小舅电话,问在县里有没有熟人。表妹想去县里新办的特殊教育学校应聘教师。表妹说,这个学校要招老师,她觉得自己考上没问题,问题是,会不会有潜规则?
我想了下,如果没有猫腻,表妹通过正常途径一定能进。一来她在学校表现好,又曾在某特殊教育学校实习过,另外,她又是本地人。学校从稳定师资的角度,也会考虑。
但很快小舅又告诉我,他一个朋友说认识人,拿4万块,保证能进。小舅问我的意见,我听了很气愤,说,你的每一块钱都来得不容易,何必这样。我还说,表妹应该能进去,如果实在进不了,再找就是了,她还年轻,哪有刚毕业就能马上找到工作的。小舅说机会难得,怕错过。他只担心,万一给了4万块,还不能进去,那怎么办?我说,所以干脆不要送钱。
但小舅还是豁出去了。不久母亲告诉我,小舅出了4万,表妹进了那所学校。不过表妹本来就能进,因为她总分第一名。我充满遗憾地听完母亲的转述,脑海中又浮现小舅当年抗议别人叫他让路时的情景。
母亲看我沉默,说,你舅舅还不是希望你妹妹能过得好点,不要像他这样辛苦。后来小舅也跟我说,大表妹在县城上班,能照应下在县城读书的小表妹。
小表妹学习很不错,每次考试都在班上前5名,他们学校前300名,都能进省重点高中。想到小舅这半辈子也不容易,我也渐渐理解了小舅。特别是每当大家谈到大表妹现在是国家教师,小舅脸上洋溢出幸福,我更能理解小舅的良苦用心。
小舅还有一个强烈梦想,关于他的眼睛。早在2003年,他就特意来长沙看眼科医生。回来后,他说,医生说了,这种青光眼不能治,只能心平气和地保养身体,不让视力降低。“心平气和”这个词真关键,讲到这个令人哀伤的事实时,小舅依然面带笑容,气和心平。
近年来,小舅的视力又有所降低。他总问我那些治疗青光眼的小广告是否有效,而我每次必定给他最果断的否定。
我相信随着时间推延,医疗技术一定会有突破进展。因为,没有人能浇灭小舅实现梦想的希望。 (潇湘晨报 记者 谭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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