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正门外,一辆中央电视台的转播车停在路边,10多个记者在门口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等待对象已经在一个多小时前由押送车送进法庭。
秋日的阳光还带有一些炎暑的余威,然而法庭内还是有点阴冷。被告人已经穿上了一袭深色的夹克和一条深色裤子,昔日的一头黑发已经变为两鬓微白,被告人的神情,落寞中带几分坦然。
2013年9月10日上午9时半许,原铁道部运输局局长张曙光时隔两年半之后再次出现在公众视野中。
就在几天前,张曙光的嫡系、下属原铁道部运输局副局长苏顺虎在同一法院,同一法庭接受了讯问。不同的是,苏顺虎当时身穿囚衣,神情憔悴,而此时的张曙光并未带有手铐等械具,虽然背有点驼,但张的精神状态并不太消沉。
“高铁第一人”、“高铁总设计师”是当年张曙光头上的两个光环,当时他巍然坐在台上,下级官员和高铁配件供应商们都只能仰望;而他出事之后,这些人又将其当成瘟疫,避之唯恐不及。据本报调查了解到,一些企业老总纷纷远逃海外,仍在国内的也因为冰山既倒,订单无着而苦挨日子。
此外,当年跟张曙光“奋战”在高铁设计制造第一线的兄弟们,也因为“大哥”的落马而仕途黯淡,如今,这些当年也算是叱咤风云的很多人物已经被削职。
随着苏顺虎、张曙光的相继亮相,铁道部窝案相关案子相继进入开庭阶段,除了因内有桃色事件而广为外界关注的丁书苗案之外,原铁道部昆明局局长闻清良案、原呼和浩特局局长林奋强案、原南昌铁路局邵立平案也将陆续与公众见面。
铁路巨贪之路
检方指控,现年57岁的张曙光,利用担任原铁道部运输局装备部客车处长、装备部副主任和运输局长等便利,从2000年至2011年连续受贿,共计13起,其中最低的一笔受贿额为人民币3万元和1万美元,共折合人民币10万余元;最高的一笔受贿金额,则高达人民币1850万元,赃款折合人民币共计4755万余元。这些行贿者中,几乎都是民营企业。
据现场旁听的媒体表示,在进行法庭调查时,张曙光说检方指控他收受钱财确有其事。法庭一直围绕第一笔起诉进行讯问和举证质证,张曙光认可受贿,但认为在蓝箭继续使用问题上,他只是“顺水推舟”,另外行贿人表示曾送给张曙光的情人罗某车、手表,并且每个月还给罗某1.6万元的工资。法庭旁听席中,张曙光的家属仅申请了3个旁听席。
时至今日,张曙光依然是铁路政界、业内备受争议的人物,一些人将其誉之为懂技术、有魄力、为中国高铁事业立下汗马功劳的特技劳模和英明领导,一些人将其贬之为溜须拍马、为投刘志军所好无所不用其极、私生活腐败淫乱的奸诈之徒。
正反双方的说法都有不少的例子可以为证。一位当年跟张曙光过从甚密的高铁行业内人士向本报表示,他至今仍佩服张曙光的业务能力,“他这个人跟刘志军一样,有点目中无人,说话尖刻,不留情面,但在专业问题上,你不得不佩服他,他往往一眼就能看出问题所在,很多复杂的问题,经他一点拨,往往就弄通了。”
而一位跟张曙光同在原铁道部大院呆过的前同事则对张的为人十分鄙夷,“他很早以前就是裸官了,这一点铁道部里好多人都知道。在刘志军还没当铁道部部长之前,他们俩就走得很近,张很会来事,跟刘性格相像。后来张曙光因为在一个项目的招投标上照顾了一家民营企业,被查出有经济问题,被平级调到沈阳局担任局长助理,权力大减,当时刘志军是副部长,对这一调动还挺有意见,觉得是剪除了自己的亲信。”
然而,恩怨两断之后,一个事实是无法否认的,张曙光贪钱了,而且贪的不是小数。
中国工程院院士王梦恕跟张曙光打过几回交道,王对本报称,张曙光看中他是工程院院士,而张本人也颇有意愿想弄个院士当当,因此对“我们这些老家伙”表面上还是挺客气和尊重的。
巧合的是,据媒体报道,张曙光向企业老板伸手要的第一笔钱是为了参评中国工程院院士。他称,为了工程院院士,2007年他向今创集团总裁戈建鸣索取200万元,在申报院士失败后,他又先后两次向戈索要钱款,共计800万元。
王梦恕表示,铁道部官员要想贪腐,一般在三个领域,一是铁路货运计划安排,俗称“批车皮”,这一腐败现象如今已有所敛迹。
“在铁路运能十分紧张的年代,一个管货运的官员是十分吃香的,多少企业排着队上门送钱。原铁道部运输局副局长苏顺虎和原铁道部政治部宣传部副部长郭文强(郭此前担任地方路局领导时在安排货运计划上有不法行为)就栽在这个上面。”
王梦恕称,铁路腐败第二个领域在基建工程招投标上,丁书苗的案子主要涉及这方面。而第三个领域即在客车车辆采购上,“每年的采购额都在几百到一千亿元左右,数量惊人”。
张曙光正是在执掌客车采购权之时走上大规模腐败之路的。
1998年,张曙光升任原铁道部运输局装备部客车处处长,负责审批地方铁路局的客车更新计划和进京、进沪的列车时刻。张曙光受贿的“初体验”,就发生在他任职客车处处长职务时。
起诉书称,2000年12月,民企广州中车铁路机车车辆销售租赁有限公司的“蓝箭”电动车组在广深线区间运行,成为当时国内时速最高的铁路旅客列车。张曙光就开始和该公司老板杨建宇“合作”。在此后十余年间,张曙光职务不断升迁,但始终没忘记关照“蓝箭”,并多次收受杨建宇给予的款物共计折合人民币1050万余元。
张随后因经济问题被调到地方。
2003年,刘志军担任铁道部部长不久后,将张曙光从边远的沈阳局局长助理任上调回京城,担任北京局副局长,不到半年,刘又将张曙光调回铁道部出任装备部副部长兼高速办副主任,负责高铁技术引进。2004年,出任原铁道部副总工程师兼运输局局长。从此,在高铁大跃进的路上,张成为刘十分倚重的左膀右臂。
一位行业人士介绍,张曙光主掌运输局之后马上成立了动车组项目联席办公室,业内简称动联办,这一部门从行政级别上来看十分低微,但权力大得惊人,因为它全权掌控了动车技术引进和招投标的事宜,其他更高级别的司局,职权凡是涉及到动车高铁的,基本被架空,一些人甚至戏称动联办为刘志军下面的“军机处”。而掌握这一核心部门的,则是张曙光和他精心挑选的“既红又专”的少数几个手下。
“谁能想象,中国高铁那几年的飞速发展,竟然是这么小一个办公室和里面的七八个人搞起来的。”这位行业人士不无激动地表示。
然而,巨大的权力催生巨大的寻租空间,有过经济问题“前科”的张曙光开始大肆受贿和索贿,而其对象,基本都是在高铁行业大跃进之中勃然而兴的民企。
起诉书称,张曙光两次收受青岛四方新诚至卓客车配件公司董事长杨庆凯给予钱款折合人民币共计10万余元。三次收受苏州市苏城轨道交通设备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徐洪发给予钱款共计人民币30万元。先后两次收受无锡市万里实业发展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谈国良给予钱款共计人民币15万元。先后三次收受武汉正远铁路电气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王建新给予钱款共计人民币1850万元,等等,共涉及将近十家企业。
张曙光也收了国企的贿。起诉书称,张先后两次收受中铁电气化局集团有限公司总经理刘志远给予的人民币30万元和3万欧元,共计折合人民币57万余元。先后多次收受中国铁建电气化局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薛之桂和总经理郑斌给予钱款共计折合人民币57万余元。
本报此前报道,刘志远已于2012年5月底被有关部门带走接受调查。
后张曙光时代的高铁圈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张曙光出事后,他昔日倾注了大量心血的高铁行业,变成一地鸡毛。
“起诉书虽然只涉及了9家民营企业,但实际上当时调查的可不止那些。”上述行业人士介绍,张出事后,纪检部门对张周围的圈子做了十分细致和详细的调查,只要是跟张曙光有关系的人,不管交情深浅,不管是正常的业务关系,还是带有灰色痕迹的政商关系,全都要扫一遍。
“有些人嗅觉比较敏锐,在第一时间远走高飞,出国躲起来了。而那些脚步慢的,都接到了电话,要求配合调查,在一定时间内不得出境,甚至不得离开本地。”该人士介绍。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往往是跟张曙光走得越近的企业,死得越惨,越早。
青岛威奥轨道集团有限公司和他的老总孙汉本曾数次被张曙光公开点名表扬,名震高铁行业。
孙汉本本是南车四方研究所一名工人,上世纪90年代末下海经商,做铁路配件进出口贸易,在高铁勃兴前夕,孙汉本开始贸工技转型,2004年,动联办成立,高铁技术引进消化吸收再创新启动,孙汉本也开始与国外公司合作,进军高铁内装领域。随后,通过辗转关系,孙攀上了张曙光,其后,内装领域就为孙所垄断,不仅此也,孙其后还介入了坐便器、塞拉门领域。
然而,2012年2月,张曙光被双规,孙汉本好日子也到头,他先是被调查一个月,随后远避海外。而其身后的公司和产业,也因为没有新订单入手、高额的厂房和地皮空置成本与巨大的贷款偿还压力,令公司瞬间崩塌。
与青岛威奥和孙汉本运命相似的企业和人物还可以列出很长一串。
上述行业人士表示,要想在高度垄断的铁路圈子里混,不跟官员接触和搞好关系是不可能的,即使不是张曙光,也还有“李曙光”,“高曙光”。但他表示,接触时要把握分寸,同时企业自身技术也要过硬,而不是纯靠关系拿单和生存。
“例如有些企业,跟张曙光关系也不错,但由于人家确实是靠技术吃饭,即使张倒台了,高铁行业还要发展下去,铁道部还是要买动车,他们的产品短期内无人可以替代,因此还是倒不了。”
行业既风雨飘零,张曙光所在的部门当然更是“腥风血雨”。在张曙光出事之后,新上任的铁道部部长盛光祖改组了权力过重的运输局,将其下属机构“化整为零”:原装备部被拆分为机务部、车辆部、供电部,原基础部被拆分为工务部、电务部。而“位低权重”的动联办也在张走后不久被撤销了。
张曙光的“兄弟们”和他在动联办的同事,也随之风流云散。原铁道部运输局装备部客车处原处长、动联办成员之一刘作琪在今年1月份,因受贿290余万元,被北京东城法院判处有期徒刑13年。
刘作琪和张曙光在受贿对象上产生交集,刘作琪收受了无锡市万里轨道交通设备有限公司老总谈某192万元,而此谈某正是涉嫌向张曙光行贿的万里实业发展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谈国良。
动联办的其他成员,虽然没有像张和刘那样身败名裂,但仕途也颇为黯淡,据消息人士称,这些人大多被从实权部门调到冷水衙门,其职位也被贬低,等待他们的将是告老赋闲。
由于案情复杂,9月10日的庭审现场上,法庭专门用了一辆推车来运载张案的证据和案卷。用一辆推车的证据来指控高铁第一人,颇有点黑色幽默的意味。而等待张曙光的,将是何种刑罚?法庭表示将择日宣判。
律师董正伟称,以检方指控张曙光受贿金额,比照刑律条款,张可以判死刑、无期徒刑或有期徒刑,“由于受贿金额大,张判死刑的可能性较大,但死刑不会立即执行,最后张很可能按照其上司刘志军的前例,死刑缓期执行”。
【案件回顾】
【延伸阅读】
事实上,于2005年生效的《联合国反腐败公约》已首次确立了被转至境外的腐败资产必须返还的原则和腐败资产追回机制,中国加入了这一国际条约,所以《公约》同样适用于中国。去年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修订了《刑事诉讼法》,增设了"违法所得没收特别程序",这是中国国内法与《公约》衔接的具体立法措施,堵住了此前存在的法律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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