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市火中救人英雄杨标：我每天都希望好起来

　　全身焦黑的杨标躺在床上，双手被两块红布条拉开绑着，脚上缠着绷带，嘴里塞着一根胡萝卜。

　　杨标家斜对门，苏琼兴伤势相对较轻，已可以自由行走。但自出院至今半年来，他没有踏出家门半步。原因是，他不敢面对镜子中的自己。

　　2013年初的一场火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他们冒险救人被烧伤的事迹，让人感动。东方市政府、民政部门、见义勇为部门、慈善机构以及爱心人士的救助及捐款约200万元，爱心款汇聚成一把生命火炬，将英雄从死神手里救出。但是，出院后，他们仍没能走出身体和心灵的阴影。面对巨额医疗费，他们无力地等待着后续的治疗。

　　事件回顾

　　因琐事点汽油轻生

　　烧伤数名救人邻居

　　2013年2月11日，大年初二，东方感城镇村民胡少云因家庭琐事在家里点汽油轻生，附近几名村民冒险冲上去救人，现场包括当事人在内共9人被火烧伤，其中救人的包括村民杨标(男，31岁)、苏琼兴(男，25岁)、苏于辉(男，47岁)、许志娇(女，29岁)、许志荷(女，17岁)等。

　　点燃汽油的胡少云放弃治疗后近一个月后死亡。然而，被烧伤的邻居陷入了困境。经医院诊断：在全身被烧伤创面上，杨标达90%，苏琼兴为55%，苏于辉为45%。他们不但遭受巨大的伤痛，而且背负了沉重的治疗债务。虽然东方有关部门及社会捐款解决了约200万元的医疗费用，但伤者后续恢复与未来仍困难重重。

　　2013年7月30日，这一群体获“海南省第十一届见义勇为先进群体称号”;2013年11月，杨标、苏琼兴被授予“海南省道德模范”。

　　杨标

　　病痛折磨的英雄和辛苦的父母

　　6月25日下午，躺在床上的杨标盯着天花板，“因为被烧伤的缘故，眼睛闭不上，不知道睡没睡。”杨标父亲杨泽广按了一下杨标胸口说，儿子的手用布条拉开，嘴里塞胡萝卜是为防止皮肤萎缩。杨标的皮肤是焦黑的，摸起来硬邦邦的。“稍微不注意就出血。”杨泽广说。

　　今年1月10日，因为没钱继续治疗，杨泽广只好给儿子办了出院手续。杨标出院后，杨泽广和妻子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照顾他。“每天忙到凌晨一点。”杨泽广说，晚上八点半吃饭后就要给杨标洗澡，洗完要马上用吹风筒吹干，然后两人轮流给杨标按摩，按摩完还要擦药，缠绷带……

　　“冷”、“好痒”，虚弱的杨标时常发牢骚。“辛苦的是我们，痛苦的却是他。”杨泽广说。

　　一张照片定格了杨标受伤前的样子。脸胖胖的，帅气。“他是个懂事的孩子。”杨泽广说，为了照顾家里，杨标18岁便外出打工。家里盖房子欠下的债，杨标攒钱还了6万。

　　2013年1月，杨泽广胆结石要手术，杨标请了假，带着1万8千元来到杨泽广病床前照顾。杨泽广催30岁的杨标快点结婚。杨标让父亲不要担心，说过了元宵节就跟处了一段时间的女友去领结婚证。

　　但，属于杨标的人生新画卷还没铺开，事情就发生了。

　　2013年2月11日中午，感南村村民胡家山与儿子胡少云因琐事发生争吵，胡少云一时冲动买来汽油扬言要把全家烧了。胡家山的妻子邓为想跑到阳台大声喊“救命”。这时，胡家山家斜对门，刚准备出门的杨标听到了呼救声。

　　杨标家跟胡家山家的关系向来不错，平时插秧互相之间都会帮忙。

　　躺在床上的杨标说，当时，他想叫上仍在睡午觉的父亲一起去救人。后来想起父亲刚手术，身体还没好就一个人跑了出去。

　　到了胡少云家，劝说失败，屋内一声爆响，杨标从房子里走出来时全身已着了火。

　　苏琼兴

　　破灭的梦想和无法迈出的家门

　　与杨标一样走进那个充满了汽油味房间的，还有苏于辉和苏琼兴父子。

　　6月25日下午，苏琼兴取下了手上和脚上的绷带，露出大量疤痕。

　　苏琼兴手机里存着的一张全家福是事发前1小时拍的。照片上，苏琼兴一家五口笑得很开心。苏琼兴说，自己和弟弟毕业后都找到了好工作，即将考大学的妹妹也不用父母承担学费了。他们似乎看到了不远处的幸福。但1小时之后，笑容便不复存在。

　　杨标还来不及把电动车停好，便和父亲一起冲进了那个有汽油味的房间。

　　“我长期在外面读书，一年就回来一个礼拜。”苏琼兴虽然和胡少云并不熟，但对于救人，苏琼兴没有犹豫。

　　“短短几分钟就着火了。”苏琼兴最先想到的是父亲，找到父亲时才发现，自己身上也着火了。

　　苏琼兴的母亲庄照娘发现，大火之后的儿子再也不是过去那个自信好动的孩子。出院半年来，苏琼兴从没踏出过家门。

　　“精神上的压力比身体上的压力大。脚步沉重，走不出去。”苏琼兴说，刚大学毕业就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当他觉得人生中最热血沸腾，想干一番事业的时候，梦想却在一瞬间灰飞烟灭。“觉得自己跟正常人不一样了，心理这一关过不去，不敢面对自己。”

　　被改变的不仅是苏琼兴。苏家的两个主要劳动力受伤，苏琼兴的弟弟苏琼志为了照顾家人辞掉工作;苏琼兴的妹妹也休了几个月的学照顾哥哥和爸爸。

　　无法逆转的命运轮盘

　　原本要登记结婚的女友没再联系他

　　提起原本要与自己登记结婚的女友，杨标那无法闭上的眼睛流出了眼泪。

　　杨泽广说，杨标昏迷住院期间，有几个女的曾来看过他，但不知道哪个是他女友，“应该是其中一个，后来女朋友没再联系他。”

　　“看到杨标被烧成这样，她肯定知道没希望在一起了。”杨泽广说，事发后，杨标的老板打电话来，他才意识到，儿子这辈子不可能再工作了。有一段时间，杨标说自己宁愿死，用烧焦的头撞床。

　　家人拔出杨标嘴里的胡萝卜之后，杨标用微弱的声音说：“我不后悔救胡少云，只是遗憾胡少云最终死了。”杨标说，他现在每天都希望自己好起来，能吃饭，能找个女友，能娶个老婆，“父母年纪越来越大，我希望我能照顾自己。”杨标说了一连串的愿望，那么美好，但又那么悲伤。一旁的母亲和姐姐眼泪直掉。

　　“他最喜欢看中国梦想秀，每次都问我‘你能帮我上中国梦想秀吗?’他梦想能得到治疗，但我没法帮他。”姐姐杨生菊说。

　　杨泽广说，家里欠了一大笔钱。对于后续治疗，寄望于胡家的补偿。

　　女朋友越是不离不弃，他就越悲观

　　伤势相对较轻的苏琼兴也认为，人生已不可逆转地改变了。

　　苏琼兴的房间里放着一把吉他。曾经，苏琼兴喜欢抱着这把吉他跑到楼顶弹几首。现在，苏琼兴的左手还能按动和弦，右手却无法灵活地拨动琴弦。

　　苏琼兴的女友并没有离他而去。“她让我不用怕，怎么样我们都会在一起的。”苏琼兴说，他和女友高中刚毕业时认识，大学毕业后两个人的工作稳定了，事发前几天，大年三十，苏琼兴去看了女友外婆，“原本准备在2013年情人节那天结婚，没想到遇到了这样的事。”苏琼兴说，女朋友越是不舍弃他，他压力就越大，越悲观。

　　“有些话谁也没有说，但我们彼此都知道，在一起已不再是因为爱情。”苏琼兴说，他不想坚持了。“我觉得再坚持就是在害人家。”

　　苏琼兴盼望能把脸整好些，能够有勇气踏着沉重的脚步重新走出家门。

　　“不后悔救人，遗憾他们的逃避”

　　“政府已经支付了他们的医疗费。我觉得他们是英雄就该有英雄的样子，无怨无悔。”胡家山说。

　　他说，2013年7月30日，救人的群体获“海南省第十一届见义勇为先进群体称号”;2013年11月，杨标、苏琼兴被授予“海南省道德模范”。与此同时，他们还获得了来自政府方面的救助。而他却“家破人亡”。

　　但杨标和苏琼兴等和他们的家人却不这么认为。他们面对着更为复杂的现实。

　　“我不后悔，但遗憾他们的逃避。”苏琼兴说，被烧伤后，他家山穷水尽，欠了债，但胡少云父母从没来看过自己，他怨恨胡家在他受伤之后对这件事的态度。“我觉得我帮了你，你记住，帮回我，这样才符合情理。我帮了你，你却逃避，这真让人遗憾甚至怨恨。”苏琼兴说。

　　杨标一家也持此态度。他们说，最终将胡家山夫妇告上法庭，是被逼的。

　　杨生菊说，事发后第3天，胡家山在她和弟弟杨波面前跪下。“他说他没办法了，没钱，要我跟弟弟打死他。”杨生菊说，“杨波扶他起来，要他好好活着才能想办法，叫他把他儿子也治好。”

　　杨生菊称，胡家山曾表示想放弃对儿子的治疗，尽力救杨标和苏琼兴等人。“胡家山还对我妈说一定会凑到钱，治杨标跟苏琼兴。”杨生菊认为，所有的悲剧，都起因于胡家山夫妇的求救，因此他们应该对此负责。

　　一开始，胡家山是按照这个约定去做的。胡家山卖了一块地，凑了13万元。“本来能卖20万的，但我说不管多少钱都卖，卖了救人。”胡家山说。胡家山把13万给杨标家人，杨标家人将其中的1万元还给胡家山，希望他用这1万元去给他同在这场火中受伤的孙子治疗。

　　胡家山共为几个伤者支付了22万元。但当几位伤者的医疗费开始攀升时，胡家山放弃了对胡少云的治疗，拉着儿子回家了。

　　在杨标等人眼中，自此，胡家山不再有任何担当，开始逃避。感南村委会主任王世武说：“见义勇为的称号抚慰了救人的人的心灵。但不管怎样，胡家山的家境是过得去的，对这个事情还是要负责的，要对得起人。”而另一位村民则认为，在这件事中没有坏人，但胡家山一家的态度不对。

　　胡家山不再是最初那样拍胸脯表示要负责，而是对杨泽广等人说“你们可以走法律程序”。“我们是被逼的。”杨泽广说，听了胡家山的话，他的心凉了半截，便去找法律援助中心，请他们帮忙打官司。

　　“我不是受益者，我也是受害者”

　　对于别人说自己“逃避”，胡家山有自己的解释。

　　事发的两层楼房内，起火时留下的玻璃碎片至今未清理。胡家山再也没回去过。胡家山一家现在住在一栋5层的房子里。那栋房子曾经是宾馆。经营了7个月后，因胡少云的事情停业了。胡家山指着大门上被砸破的玻璃说，“他们逼我太紧，而且失去了儿子，也没有钱，只好先藏起来，让法律来处理。”

　　胡家山放弃对胡少云的治疗带他回家时，医生说，如果放弃治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死。果然，回家后20多天，胡少云去世了。

　　“我放弃对儿子的治疗是因为实在没钱了。”胡家山说。

　　杨生味，胡少云的妻子，在那场由丈夫点燃的火中也受了伤，一起受伤的还有在她怀里的孩子。“我问少云到底跟老爸发生了什么。他说不要问了，都是他不对，他很后悔，但来不及了。”杨生味说。

　　胡家山说，事情发生后，他担心几位伤者家属找麻烦，不敢在家，只好跑去帮人管香蕉。输了官司，他才再次回到村里。“判我补偿那么多，我不想活了，他们想来找我就来吧。”胡家山说。

　　回到村里，和受伤的苏琼兴一样，胡家山几乎没怎么出过门。“哪有脸见到村里的人?”胡家山说。

　　胡家山一再强调自己没有偿还能力。“我不是受益者，我也是受害者，我现在家破人亡，还欠了一百多万的债。”胡家山拿出一叠“债务条”说，他最初的承诺是基于他有能力补偿的条件下说的，但补偿费用远远超出了他的承受能力。“二三十万还有一定可能，但这个一百万，那个几十万，上哪去找钱给他们?”

　　有人建议胡家山把房子卖掉来补偿。胡家山说，事发的老房子卖掉也就二三十万，而现在一家人住的5层楼是他和子女们一起盖的，子女不同意，他卖不了。“我受的伤害比他们还大，这件事中没有受益者。”胡家山说。

　　胡家山坚持认为那天胡少云喝了酒才会做出这样的事。他说，他最讨厌喝酒的人，但偏偏胡少云喜欢喝酒，酒后经常打骂孙女，事发前几天酒后还在家里柜台后大便。

　　胡家山说自己并不埋怨儿子。“我有命就会帮他养好两个孩子，要带到外面上学。如果他们在这里读书，别人说他们，会伤害到他们的。”胡家山说，再过几天，他就要去给一位香蕉种植户管理仓库了。

　　对于未来，胡家山自己也看不清楚。

　　帮助和关心 从没有停止

　　将纳入见义勇为特困人员救助名单

　　7月6日，省见义勇为基金会秘书长杨亦平说，杨标、苏琼兴等人的行为，很好地诠释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为海南的精神文明建设做出了贡献。“他们在见义勇为中受伤，党和政府是不会忘记他们的。我们会用各种方式来帮扶、救助和关心他们，不能让他们伤身又伤心，流血又流泪”。

　　杨亦平表示，今年6月，全省范围内开展对见义勇为牺牲伤残特困人员的救助活动，杨标等人符合条件，已列入救助名单。通过公示后，他们每人将获得数千到一万元不等的救助资金。“省、市见义勇为机构会长期关注和关照他们，每年都对他们慰问和帮助。”

　　2013年初事发后，各方对杨标和苏琼兴等人的帮助从未停止。为了让杨标、苏琼兴等人接受治疗，东方市政府、民政部门、慈善机构等以及民间的救助和捐款约200万元，用于解决杨标、苏琼兴住院期间费用。其中包括两个月前，东方市政府决定拨款约95万元，用于支付杨标、苏琼兴等人欠的医疗费。

　　东方市民政局有关负责人称，此前，民政部门已为几位伤者争取大病救助金17.5万元，今后，民政部门将会继续关注这些人的生活状况，在政策范围内给予帮助。感城镇党委书记陈永发表示，镇里一直关注杨标、苏琼兴等人的状况，此前多次发动捐助，今后仍然会尽可能地提供帮助。

　　英雄受益人打官司 赢了官司赔偿难讨

　　庭审中，杨标一方认为，因胡家山夫妇的呼喊前去施救，胡家山夫妇没有对他们做出任何合理警示，也没提供相应防范措施，存在过错，最终造成杨标重度烧伤;因杨标等人的救助行为，避免了胡少云及胡少云妻子、儿子等人被烧死和胡家山夫妇的房屋被烧毁，胡家山夫妇因此受益，所以胡家山夫妇应赔偿共计人民币1461660.41元。

　　东方法院一审认为，胡家山夫妇不存在过错，不应承担民事赔偿责任。但见义勇为人在实施见义勇为过程中遭受的人身损害首先由侵权人承担赔偿责任，在没有侵权人、不能确定侵权人、无法找到责任人或侵权人赔偿时，受益人应给予适当补偿。胡少云是侵权人，但已经死亡。作为受益人的胡家山夫妇应当给予适当补偿。截至2013年7月4日，杨标的治疗费用942163.56元，法院判决胡家山夫妇补偿这笔费用。

　　胡家山夫妇不服，上诉至海南省二中院。2014年6月，二审法院认为，一审判决系在综合考量被上诉人全部可能发生的损失范围内，依法对被上诉人作出的合理的、适当的补偿，并非全部赔偿。终审判决：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与此同时，苏于辉和苏琼兴父子于今年4月28日起诉胡家山夫妇，要求补偿的案子，暂未作出判决。

　　但是，当杨泽广向胡家山讨要补偿时，胡家山的回答是：没钱。

　　据了解，7月7日，海南省委书记罗保铭对杨标等火中救人事迹的报道作出批示，称该见义勇为事迹既感人、又人让心痛，批示要求相关部门组织了解情况，卫生、民政等部门联手救助，彰显海南强大的社会正义感。

相关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