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硕艳的父亲拿出女儿生前的照片。三个女儿中,吴硕艳是个头最高、长得最漂亮、性格最好的一个。摄影/新京报记者 胡涵
遗憾
妻子最后的快递
妻子遇害后的第三天,金中庆收到一件快递:她不舍得花120块钱在商场买手链,转而从网上寻找便宜的替代品。
提起吴硕艳,原本能控制住情绪的金中庆,会取下眼镜偷偷抹眼泪。愧疚太多,他说。
最直接的悔恨,是事发当晚。
2014年5月28日20时40分,上完班的吴硕艳与丈夫、儿子在金都百货麦当劳店门前碰面。金中庆领着佩佩去6楼玩游戏,吴硕艳则在麦当劳里等他们。
分开的一个多小时里,吴硕艳遇到了张立冬一伙,在拒绝了他们索要电话号码的要求后,吴
硕艳甚至没来得及拨通电话向老公求救。
留下妻子独自在麦当劳,金中庆追悔莫及。
八年前,吴硕艳“下嫁”给了初中没毕业就在餐馆打工的金中庆。那时的金中庆,个头不如吴硕艳高,“长得没她好看”,是个没外貌没房没存款的“三无青年”。
母亲李淑欣说,吴硕艳是三个女儿中个头最高、长得最漂亮、性格最好的一个。
经人介绍认识后,金中庆原本没想过吴硕艳会跟自己。苦苦追了两年后,吴硕艳点头了。
婚后,夫妻二人也算努力打拼。金中庆从刷碗工做到切菜工,给厨师打下手,工资能拿到2200块;吴硕艳在商场当营业员,每月能拿到1300块钱。
攒了八年,一直没能攒回一套住房:一家三口借住在金中庆舅舅以前分配的集体宿舍里。
两人曾有过争论。金中庆劝妻子,发财的机会不能急,要耐心等才能来。即便赚不到大钱,你和孩子也别委屈自己,该买的买。
吴硕艳没有憋屈孩子和老人。放学时,佩佩喜欢拉着妈妈到幼儿园隔壁的小卖铺买零食,泡泡糖、饮料和糖果,10元以下的,吴硕艳几乎有求必应。
就在遇害前,吴硕艳还买过一个比萨,专门送到公公和婆婆的住处,让他们“尝尝鲜”。
母亲节,她买来了大捧的康乃馨和300多元的衣服,为了让婆婆去亲戚家吃喜面时能穿得精神一点。
不只是节日,吴硕艳常年照顾半身不遂的婆婆,洗身子,剪指甲。母亲李淑欣说,硕艳从小就孝顺,父亲下地干活,回来后,女儿都会迎上去把他的靴子脱下来,把泥洗掉,再给父亲端来洗脚水。
金中庆始终觉得对不住妻子:八年婚姻里,两人从未出过招远城,更别说一家人出去旅游。
妻子遇害后的第三天,他接到了吴硕艳的快递:她不舍得花120块钱在商场买手链,转而从网上寻找便宜的替代品。
拿着快递,他号啕大哭。
困顿
情绪比疾病更可怕
一顿40多块钱的肯德基让金中庆吼了起来:“带儿子吃点好的怎么了?要不一家人干脆都不活了?”
吴硕艳去世四个月后,佩佩升入了当地一所小学。
这原本应该是金中庆生活的新动力。但此后的日子却愈发艰难。“每天都像被刀割一样”。
妻子离世后,金中庆成了三个家庭的唯一支柱。自己父亲有多年的高血压,母亲半瘫在床;吴硕艳的母亲有严重的支气管炎,父亲则在情绪诱因下肿瘤恶化,如今刚动完手术出院。
在两个家庭中辗转,金中庆发现,这半年多,老人们的情绪比恶化的疾病更可怕。
本就性格内向的岳父更不愿多说话。偶尔冒出一句,还是“我跟着女儿一块死了算了”。
不到实在饿得不行,李淑欣和老伴不会去生火做饭,多数时候是随便吃点干粮。最初,老夫妻有过三天滴水未进的时候。
金中庆成了他们的主心骨,但他的日子也不好过。失业半年,他的积蓄快要花光了。
去年6月份,想到儿子马上要上小学,金中庆打起精神回到餐馆上班。没想到媒体记者频繁跟着他,他的工作受到严重干扰:这是一家常有官员光顾的饭店,记者出没,坏了饭店的生意。
再加上他糟糕的精神状态,7月底,金中庆知趣地辞职了。
皱眉太频繁,这个正值壮年的顶梁柱眉间好像长出一块疙瘩。
今年元旦,金中庆想着带儿子吃顿好的,两个人吃了一顿肯德基,花了40多块钱。
这40多块钱却成了糟糕情绪的导火索。母亲教训金中庆,没钱了为什么还要上街吃,在家里做饭吃不行吗。
金中庆没能控制住,他吼了起来,“带儿子吃点好的怎么了?要不一家人干脆都不活了?”
金中庆的脾气越来越差。
直到现在,稍有不如意的地方,他就能感觉到陡然而生的怒火。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以后再这样下去,说不定哪天我还真能干出什么事”。
从去年6月至今,金中庆家楼下一直有几个男子,他判断那是公安部门的人,起初他以为是保护家人安全,不久他发现,这些人还会刻意挡住想来采访的记者。
他想不通,“为什么感觉我现在像个犯罪分子”。
1月8日,在金中庆的小区里,没见到有穿警服的人。但金中庆坚持认为楼下的几个男子就是便衣,辖区派出所的民警没有回复新京报记者的提问。
未来
儿子许的三个愿
金中庆觉得自己变成了“乞丐”,像是整天去政府要钱。
案件的进展也让人胸闷。
2014年10月11日,案件在烟台中院第一审判庭公开宣判。张帆、张立冬被判处死刑,吕迎春无期徒刑,张航有期徒刑10年,张巧联有期徒刑7年。11月28日,山东省高级人民法院二审宣布维持原判。
案件宣判后,很多人都以为金中庆已经得到了赔偿。事实上,他至今没拿到一分钱。
案件的刑事部分告一段落,有关民事赔偿的部分,迟迟没有展开。
一审中,金中庆一家曾提出400万元的索赔,但最终他们撤回了附带的民事诉讼。
金中庆说,当地政府派人告知他们,为了加快刑事审判,家属最好先撤回民事诉讼。
当时的代理律师在接受采访时也表示,“如果带着民事,今天结束不了,现在只打刑事诉讼,让被告人得到应有的刑罚。”
这一等又是几个月。金中庆按捺不住,多次去政府和法院咨询,没得到任何实质性的说法。
他觉得自己变成了“乞丐”,像是整天去政府要钱。
他之前的代理律师刑嘉然分析,金中庆的情况如今有些尴尬。按惯例,民事赔偿诉讼是附在刑事诉讼一起,但在开庭前,他接到了金中庆撤销诉讼的通知。
正常来说,金中庆有两条路可以走。
第一条,通过私下协商获得赔偿。但协商一般在刑事诉讼之前,在已结案的情况下,这条路几乎不通。
金中庆也可以单独提起民事诉讼,追诉有效期为案件完结后一年。金中庆想过走这条路,但他发现自己已付不起律师代理费,“除非有好心律师帮我,哪怕有专业人士从法律上给我指点指点也行”。
他和家人一直认为,“群众应该依靠政府”,何况当初是政府让他们先撤销民事诉讼的。
但现在,金中庆又不知道哪个部门负责这事,只能频繁地去街道办事处和法院“找人谈”。
1月10日下午,金中庆打来电话,“政府这边好像没希望了,我想还是走民事诉讼吧,你有律师朋友能帮我一把吗?”
金中庆说,他拒绝了别人的捐助。他不想装可怜,也不想无理取闹,只是担心四个老人和一个孩子,将来实在没办法过下去。“赔偿的钱才是这个家应得的”。
年关将近,赔偿的事悬着,金中庆急得总是薅头发。
觉得“无路可走”时,他又想起了几个月前逼自己走出来的理由。
去年7月,佩佩过7岁生日,他许了3个愿望。
“让妈妈复活,回来再看我一次。让奶奶的腿快点好起来;我想变成铠甲勇士,拯救世界。”
金中庆听了,紧紧抱住儿子。他跟儿子许诺,这些愿望都会实现。
他会撑下去。
(原标题:等赔偿的日子像是在乞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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