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岁的NickSchiralli没想到,14年前的9月11日那天,他因迟到一小时捡回了一条命,14年后,他却还在为“9·11”付出代价:至今无法离开氧气瓶,最多走五分钟就得停下吸口氧。因此,他得搬到康涅狄格州氧气充足的深山里住。他得的是肺气肿,“9·11”四年后确诊,无法根治。
“这代价不算严重,我的妹夫,他是纽约消防员,‘9·11’期间一直在地面上抢救伤员,去年死于白血病,才56岁。”电话那头的Nick停顿了一下,似乎深深吸了口气,声音开始沙哑,他说,还有很多人在为“9·11”付出生命代价,再次停顿,3秒后,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地对记者说,“你明白吗?那时在附近工作的人们在死去,慢慢地痛苦地在死去。”
就在Nick的妹夫、消防员RobertLever离去的那一天,2014年9月22日,他在消防局的同事,DanHeglund和Lt.HowardBischoff也在几个小时内相继离世。前者死于食道癌,后者死于结肠癌。在纽约环境保护与健康部门网站上,甲状腺癌、白血病、肺癌、食道癌、前列腺癌症是“9·11”相关疾病中最集中的五种类型。
最新官方数据显示,参与地面营救、清洁的消防员、警察、环卫工人中3700多人确诊患上癌症,其中2110人是消防员,各种数字还在上升。此外,这个数字并不包括患上癌症的普通居民。14年过去,灾难看似结束了,却仍如魔鬼般蛊惑人心,死缠烂打,一不小心就索去无辜的生命。
“一场即使醒来也无法忘怀的噩梦”
广州人李华22年前移民来到纽约,就职纽约华人职工会。她告诉记者,距离双塔十几条街的唐人街里,她知道的就有3名华人因“9·11”引起的相关癌症离世,“两人是肺癌,一人是食道癌。一个两年前走的,一个三年前,还有一个走了五年了。”李华扳着手指数,她说,因为普通百姓无法得到政府补偿金,因此,三人都没去进行“9·11”相关疾病登记。
而李华本人,也在“9·11”后患上呼吸道疾病,“也不知什么问题,就整天咳嗽,咳到心都跟着痛,时常一个星期开不了声。”
“9·11”当日,李华在唐人街目睹了飞机撞上世贸中心南塔,“好几声巨响,一团团黑烟,我以为是演电影。”直到十几分钟后电源被切断,烟雾袭来,她才意识到真的出事了。那之后的三个月,唐人街粉尘漫天飞,“关了门窗,天天打扫,窗上桌子上仍全是灰尘。”往日热闹的唐人街,关门的关门,远走的远走。
最难受的是鼻子,李华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闻到的气味,“不是固定的一种味道,有时像死鱼发臭,有时又像臭屁醋,刺激得鼻涕狂流,还不停咳嗽。”
Nick说,那就是地狱的味道,尸体的味道,世界末日的味道。倒塌的建筑如魔兽,爪牙肆意张狂地横在路上。人们总不忍也不敢注视,用领子、袖口捂着鼻嘴,或直接戴上口罩快步跨过。但那似乎是多余的,走过的人总会传来“咳咳”的咳嗽声。
Nick当时就职于一家名叫Kelner的科技公司,他是技术总顾问。办公室离世贸中心只有一条街的距离。当天因为塞在路上,Nick推迟了在世贸中心的会议,途中就听到了世贸中心被撞的新闻,吓得他掉头回了家。
他家距离世贸有16条街道,回到家中打开窗,他能看到滚滚浓烟,闻到各种刺激的味道。差一个小时就可能命断世贸,回想起来,Nick觉得自己余下的生命是被恩赐的。
一个星期后,Nick接到要恢复工作的通知,返回办公室,一片狼藉,物非人非,“‘9·11’是一场噩梦,即使醒来了,也不可能忘怀”。
“政府说安全了,可我呼吸的明明就是死亡的味道”
天天挂着氧气瓶,怎么可能忘怀?上周六难得与刚回国的女儿Andrea相聚上山射击,每打一枪,Nick就得坐下吸一口氧。Andrea记得,Nick在“9·11”发生后很快回到岗位,而4年后他突然体重下降,食欲不振,腹部肿胀,“每天吃十几种药,后来身体越发膨胀,得在家工作。”
不久,Nick搬去了康涅狄格州氧气充足的深山里住,“我不会怨天,但会怪政府,当初骗我们说一切都安全了,要大家尽快恢复正常工作,可呼吸着的,明明就是死亡的味道。”
国民的生命与国家的形象、经济和面子,无疑,那时的美国选择了后者。
2001年9月17日,“9·11”发生6天后,时任总统小布什和纽约政府急于向恐怖组织证明自己未被打倒,证明美国强大如旧,对各政府单位和各行各业发出通知要求尽快归位。美国的经济大鳄和政府高官要员都清楚,华尔街和其他金融机构大门关得越久,对经济的打击越大,甚至可能带来不可逆转的毁灭性损失。
“美国是世界经济中心,纽约更是中心的中心,政府关心的是经济地位,不是老百姓的安危。”于是,千万像Nick一样的人们看着还在蔓延的火势、不断往外搬出的尸体,闻着刺激的气味重新走上工作岗位。
因快速有力的反应,时任纽约市长朱利安尼得到了市民的一致好评,其强势作风当时备受称赞。但人们心事重重,灾难的画面仍历历在目,心悸不已。为了安抚和说服大众,美国环保局、安全健康委员会等部门都出来背书了,“空气是安全的,放心呼吸;水是安全的,放心喝。”
可眼前两栋百层高楼就有120万吨的高强度高密度建筑材料在燃烧,高楼内有五万多台电脑,北塔就有300-400吨的石棉。空气中除了公布的物质外还有什么?JuanGonzalez是当时最大胆提出质疑的资深调查记者,他采访了美国地理协会的调查人员,拿出了与美国政府说法不同的尘土样本分析,他在文章里写道:“市中心的尘土中含有大量的石棉、铅、人造纤维和多环芳烃,具有高强度腐蚀性,空气碱度相当于家里的清洁剂。”
灾难当前,救援第一,问责随之,质疑为后。这无可厚非。在“9·11”后,一向敢于批评质疑的美国媒体和舆论界突然就“温顺”了,大量电视节目和新闻报道都以弘扬政府官员、公务员、警察、军人的奉献精神和爱国情操为主。与政府观点对立或质疑的声音很少。所以JuanGonzalez的质疑一开始并未得到太多回应,环保部门在网站上公布了几个显示“在基准线内”的数据做做样子了事。直到人们的身体不适状况逐渐爆发,人们开始质疑:刺激的气味到底是什么?能让火势持续燃烧的物质是什么?空气中还含有哪些有毒物质?
然而,美国政府公布的数据依然安全,为了不让记者提问,环保部门召开了并未通知媒体的新闻通气会,发布了安全基准线的数据,而JuanGonzalez拿到的独立部门做的数据分析再一次给政府甩了个大巴掌。
生病的人越来越多,JuanGonzalez调查发现,世贸中心附近三条街道有约一半人因呼吸不顺、鼻子发炎前往医院,40%的居民咳个不停。为了安抚公众的不安情绪,六个星期后,政府终于公布“除了石棉、铅等物质外,空气中还有更多有害物质”。至于具体是什么,有多少,政府以“详细资料涉及恐怖袭击调查”为由,再次推迟发布,并多次强调“呼吸困难、咽喉不适都是暂时的”。
“对‘9·11’话题,政府很谨慎,愿意回应你才怪”
所谓的“暂时”,李华忍受了14年,Nick也在“9·11”4年后确诊为肺气肿,至今不能离开深山。他的妹夫Robert更是失去了生命。
Nick的妹妹、Robert的妻子清楚记得,“9·11”当天Robert休假在家,接到消防局电话后脸色突变,他二话不说,冲向衣帽间,穿上外套拿起头盔就往外跑,“跟比赛似的跑得飞快,也来不及解释什么”。
Robert是当时反应最快、奔赴现场进行地面救援的第一批消防员。此前消防员一般值班24小时,然后休息24小时。在“9·11”期间,包括Robert在内的消防员一日连续工作12小时,回家也就是现身几十分钟,吃顿饭,报个平安,衣服还来不及换又走了。
当时的地面环境堪称人间炼狱。烟尘滚滚,呼叫声、呻吟声不断,因为情况紧急,有些消防员甚至没来得及戴上防毒面罩就冲向最前方。官方数据显示,参与地面营救、清洁的工作人员中,3700多人确诊了癌症,其中超过2100名患者是消防员,不少人还患上不止一种癌,当中以肺病为主。至今已经有110名消防员因癌症去世。
灾难过去14年,悲剧却还未谢幕。那么,当初的环境保护工作做得怎样?如今的环境情况到底如何?是否安全?2006年美国政府对“9·11”遗址污染情况所做的最终测试结果如何?美国消防体系和消防员职业培训又有何值得学习?记者决定在“9·11”14周年前夕探访一番。
想着是政府公开的测试,那应该有结果公布吧。记者查了纽约市政厅网站和环保部门网站,都未能获得相关信息。与最终测试相关的新闻也停留在2006年12月。
担心自己搜索能力不强,8月29日,记者给纽约市长办公室、纽约环保局、纽约消防局、华人职工会分别发了邮件,希望市长办公室能提供环评最终测试资料,咨询纽约环保局纽约市如今的环保情况,了解消防局消防人员专业培训情况。
等待一个星期,毫无音讯。按照纽约政府部门网站找到办公电话,打过去都回复:请耐心等待邮件回复。于是又等了一个星期,9月7日记者又逐一打电话咨询,一番询问后邮箱收到一封市长办公室的邮件,要求记者发邮件去环保局。其他部门均无回应。记者上门咨询,解释一番,还是吃了闭门羹。
9月9日下午4时,纽约消防局总部侧门,就在记者坐在消防局一侧公园里感叹美国政府部门的踢皮球功力时,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工作人员走向我,他建议我直接找中国驻美国大使馆发采访函,这样美国政府部门才会愿意回应,“这是美国方式,普通人想要拿这样的资料,想要进入政府机关,没有内部人员引领你,你是绝对进不去的。而且,‘9·11’后,政府部门安保严密。我告诉你,对‘9·11’相关话题,各政府部门还是很谨慎的,愿意回应你才怪。”
“9·11”遗址成旅游热点,到处是微笑自拍的人
进不了政府大门,也等不到回应,9月9日下午,记者决定前往“9·11”遗址及国家纪念馆,悼念那些逝去的生命。
蓝天白云,曼哈顿高楼林立。大厦如林,当初壮观的世贸双子星不见踪影,留下一个缺口。两个大坑已经被修建成两口6米深、各占地4000平方米的方形水池,这是全美目前规模最大的人工瀑布,水池四周外围刻着遇难者的名字。讲解人员称,巨型水池旨在铭记殒难的生命,巨大的流水声响彻四周,回声淹没了城市的喧嚣,营造沉思氛围。
然而,或许游客太多,或许天气太热,又或者是人们对悲剧太健忘,当日的纪念广场人声鼎沸,到处是拿着手机、相机微笑自拍的人。追思场所俨然成了旅游热点,多了一份喧闹,少了一份庄肃。似乎没有人注意到纪念馆入口处的“参观准则”上,写着这样一则要求:“请记住,‘9·11’纪念馆是一处供人瞻仰追思的安静场所,请游客们时刻注意恰当的礼仪及个人行为。”
不知道什么时候,水池边上多了一面美国国旗,一名男子指着水池边上的名字对身边的孩子说,“这些人都是英雄。”
在Nick看来,妹夫Robert确实是一位英雄。平日里的Robert就是个热心肠,总是帮这家搬东西,帮那家提重物,社区里几乎没人不喜欢他。
“他属于那种从小就有英雄情结的人,立志当消防员,还把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Bischoff也拉上一起做消防员。”经过半年的基础训练和半年的实习,26岁的Robert成了消防员,任职纽约消防局,一做就是20年。在美国做消防员完全职业化、专业化,他们每年都必须参加脱岗培训,学习最新消防知识和消防器械。
2004年确诊患白血病后,Robert退休在家一边医治一边休养。Nick记得,即使患上白血病,他也从来不把自己当作受害者,即使是离去的时候,他也不曾说一句后悔,“他从来不后悔做消防员,不后悔参与‘9·11’救援,还很自豪,即使因病退休。”
消防员去年死于白血病,补偿金至今没拿到
逝者远去,活着的人仍在挣扎。作为纽约消防局的消防员,Robert应该可以拿到一笔政府补偿金。但Andrea透露,她的阿姨、Robert的妻子至今仍未拿到补偿金,因为精神和经济双重压力,日子过得有点悲惨。“他们两人很恩爱,但没有孩子,叔叔走了,剩下阿姨一个人,她情绪不稳定,有时还神志不清,日子大不如前。”
经历了“9·11”,精神受创的人不少。一家非营利组织专门为在“9·11”中精神或经济受创的居民提供帮助,工作人员JeiFang告诉我,通过她寻求帮助的人达到5000多人。“有人身体受伤,精神也有创伤,导致生存压力大,精神过分紧张。”有人因为时常咳嗽、头疼,无法完成工作,还被炒了鱿鱼。
有些伤害是永久性不可逆转的。不管是身体创伤还是精神创伤,最后都体现在经济损失上,“有的人看似没什么问题,但事实上工作效率低,生活抑郁不安,时间或许冲淡了痛苦,但抚平不了伤口。”
李华记得,“9·11”发生前,华人朋友会结伴去逛世贸中心,相聚一起谈理想、谈生活,总会忍不住看世贸的方向,双塔反射着光,十分壮观,人们眼里满是羡慕和期待。“9·11”后,人们不愿意再去世贸附近,有华人不忍心看现状,直接搬出了唐人街。
无辜的人为灾难埋着单。环境污染对身体的伤害日积月累,无声无息。多数时候,患者无法证明自己的精神、身体变化与“9·11”相关,甚至连医生也无法提供能证明病患与“9·11”直接相关的证据,因此,普通居民一般难以拿到政府的补偿金。即使是Robert这样的消防员或政府工作人员,有资格拿政府专项补偿金,但因申请人数太多,程序繁琐,等待时间太长,实际拿到补偿金的人数很少,因此备受争议。
让记者惊讶的是,Nick本来有资格申请补偿金,他主动把机会让了出来,“我现在的命是上天恩赐的,已经很满足了。反正肺气肿也不能根治,我老了,把机会留给更有需要的人吧。”
在咖啡厅与Andrea见面,聊着聊着她给记者看了她刚收到的一条信息。发信人是她阿姨、Robert的妻子,信息里没有文字,只有一张图片,图片上是“RobertLever”名字。原来,9月8日,“9·11”14周年前夕,纽约消防局举行了悼念活动,把2014年9月到2015年9月因“9·11”地面救援工作相关癌症离世的21名消防员的名字刻上了纪念馆墙上。
“希望阿姨能撑下去。”Andrea眼角含着泪,轻轻地说,但她不知道该给阿姨回什么,因为“9·11”带来的痛会一直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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