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栏语】从今天开始,《最后一公里》将陆续刊发特约观察员张子扬在南疆探访“访惠聚”工作组的采访报道。采访期间,记者走访了多位工作组组长、组员,以及当地的维吾尔族老乡,每一个如尘埃般微不足道的农村故事背后,却都是一个个苦辣酸甜交织的“复杂”人生。也正是从站在南疆农村土地的那一刻起,记者才真正领悟到在这里工作的不易与艰辛。“访惠聚”工作的开启,对于处在这个时代、涉及“访惠聚”的每个人,或将步入新的人生征程,南疆父老乡亲的命运,亦将由此改写。
《最后一公里》特约记者张子扬 喀什报道 图/孙康
如果不参加“访惠聚”工作,余洁的这个冬天,可能与去年这个时候一样,待在自治区经信委副主任办公室里,为“下乡”同事服务。
“那时候坐在办公室,想象着前方工作怎么做,做什么,可谓是真正的‘纸上谈兵’。”如今,站在喀什麦盖提县库木库萨尔乡库木库都克麻扎村的村头,余洁难为情地说,“真该打自己一巴掌!”
2014年初,自治区党委研究决定,将开展为期3年、涉及20万干部深入基层的“访民情、惠民生、聚民心”活动。一个重要目标是将上级决策、思想“一竿子”贯彻到底,“一揽子”落实到位,直接与最基层实现无缝对接。
按照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自治区党委书记张春贤的部署,“访惠聚”活动就是为了让各级干部服务基层各族群众,成为在基层的“宣言书、宣传队、播种机”。这是具有新疆特色的教育实践活动,是促进新疆科学发展、民族团结、宗教和谐、夯实基础、长治久安的重大治本之策。
关于工作组的使命,自治区定调为“六项任务”:转变干部作风、加强民族团结、促进宗教和谐、保障改善民生、维护社会稳定、强化基层基础,还有三项“重点工作”:加强基层组织、推进“去极端化”、做好群众工作。
与此同时,将“访惠聚”视为“历练干部的磨刀石”,这也是自治区党委思考的一项重点工作。
然而那段时间,余洁身边的人议论最多的是,全疆将有三分之一的干部下基层,到南疆、到农村。“很多干部不熟悉农村,又没有农村工作经验,去了能干啥?我当时听到个别人质疑去了能不能产生好的效果,说实话,我心里一直在打鼓。”余洁摇着头说。
“那时候大家纠结什么?”
“与其说是纠结,不如说更多是担心。家人最担心的就是安全问题,包括语言、饮食生活习惯,那可是在偏远的农村啊!”余洁瞪大眼睛说道。
2月28日,自治区第二批“访民情惠民生聚民心”活动工作组(队)欢送仪式在乌鲁木齐国际机场T3航站楼举行。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自治区党委书记张春贤与住村干部握手话别。
当年3月5日,自治区各级机关首批11129个工作组、74759名干部奔赴天山南北,余洁所在的自治区经信委工作组首批共有8名同事启程,扎进喀什麦盖提县的小村子。
然而不到一周时间,就有同事向她反映,基层情况比想象中严峻得多。“我们党的好政策、惠民政策在这里没能完全宣讲,比如党和政府给百姓盖的安居富民房,我们工作组成员问他们这是谁给你盖的,他说是胡大给的,让人哭笑不得。”余洁说,这些问题就说明我们的宣传教育工作存在死角,很多政策村干部根本没能讲清楚、说明白。
整整一年时间,耳闻目染了“访惠聚”工作组付出的努力后,48岁的余洁今年主动报了名,她给自己定下目标,如果不能更好地解决基层问题,就留在那里不回了。
今年3月1日,余洁接过上批同事交递的“访惠聚”接力棒,向库木库都克麻扎村进发了。一路上,她反复问自己,能不能兑现曾经许下的诺言?
即便有了“前车之鉴”,余洁在面对这个陌生环境时,还是感到准备不足。“来了不到三天,与村干部、党员、村民一接触,发现这里的党组织确实涣散。虽然第一批工作组做了大量的工作,但是还存在着一些问题,如村‘两委’班子不团结、争权力,而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做群众工作。”余洁说道。
“那时候整夜整夜睡不着,我是组长,大家都在看着你,要你拿主意。”余洁说,“如果这块硬骨头啃不下来,无法向自治区交代啊。”
“您的想法与工作组其他成员有过沟通吗?”
面对记者的提问,余洁笑了。她说,“当时有些人对我的想法不是很认可,希望来了之后马上扎入群众中去。但我觉得不能操之过急。过去的13年,这个村共换了12位村党支部书记。现在关键要换的是思想,是干部的责任意识,还要强阵地。无论是做群众工作,还是‘去极端化’工作,都要有一个阵地。”
话说到此,余洁双手紧扣,皱着眉头说,“那时候我用了十天的时间,白天走访入户,晚上座谈,天天连轴转,想弄清楚个究竟。问题的关键是什么?我个人认为基层组织建设是个关键,没有一个强的基层组织,群众工作没法做,‘去极端化’工作也不好开展。”
“那实现起来容易吗?”
“不容易!”余洁坦言,“我当时拉着现任村党支部书记吾甫尔的手,问他现在村里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其实他明白,却不知道怎么办,也不想干。”
后来余洁才知道,虽然前任村党支部书记被免,但村“两委”班子有一半人还跟着他,有什么事就跑到他家去汇报,跟新书记对着干。有一次,在余洁的施压下,吾甫尔生气了。他激动地说,“你们干一年就走了,但我不想得罪那么多人。”
“我就告诉他,不要有思想包袱,我们会用一年甚至更多时间帮你在村里树起威信,创造最好的工作环境,但你自己要做出成绩。现在,第一项任务就是要让别人服你。怎么做,就是公平、公正。解决老百姓最关心的问题。”
随后,余洁带着吾甫尔在村里调研,梳理出多个问题以及整顿方案。再一次与村干部座谈时,吾甫尔主动提出:现在村两委班子最大的问题,就是组织群众生产能力比较差,在维护稳定方面有不敢抓不敢管的问题,群团组织形同虚设,有名无实。我们现在要自我检讨和批评,别再藏着掖着了,大家马上拿出整改方案。
吾甫尔讲完这番话,其他人开始点头,思想出现了碰撞。后来,吾甫尔找余洁,提出了惠民项目是我们一个有力的抓手,惠民生更能聚民心。
那一天,余洁在自己的微信中写道:“看到这样的情景,我第一次对这个村子的未来充满希望,太兴奋了!”
直到今天,余洁还清楚记着3月中旬与村民代表见面的场景。村里的男女老少来了几十人,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疑虑,有的人很好奇,念叨着这位“大干部”能给他们的生活带来哪些改变。
“我跟他们讲,我是代表自治区党委来工作的,你们的心愿、期盼就是我们工作的出发点,有任何想法、问题都可以抛开顾虑提出来,合理不合理都可以找我和村党支部书记谈,我们想知道这个村子最需要做什么。”
入户走访,和百姓唠家常。
有人偷偷告诉余洁,这个村的宗教氛围浓厚在县里是出了名的,妇女穿黑罩袍,商店里不敢摆放烟酒,曾当过17年村党支部书记的乌斯曼·瓦热斯的儿子因参加暴恐活动被判了刑,而他的家族,在村里就有多人……
而有一位70多岁的老党员握着余洁的手,指了指村委会外面那条被黄土厚厚覆盖着的路,“我们这条路几十年了都是这样,年年都在说要修路。我们也知道乡里没有钱,修不了这条路,我觉得我这辈子是没有希望了,如果我孙子这辈能走上柏油路,村干部能经常到家里看看,我就知足了。”
谈到这里,余洁低着头说,“村民说的这番话对我冲击很大,心里特别难受。这些‘四老人员’跟着共产党一辈子了,就这么点愿望,我能不干好吗?”
“您现场答应老人了?”
“对。我跟他说,工作组有一些资金,还会再申请一些,如果不够,我们砸锅卖铁也会想办法解决。”平日里以坚毅著称的余洁,眼圈泛红了。
余洁并没有描述自己的化缘之路如何艰难,她只给记者伸出了一根手指:7月5日开工,修路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取名为“聚心路”。
8月6日上午,新修道路的通车日,工作组举行了简单的通车仪式。令余洁和她的同事出乎意料的是,好多村民站在路边,等着工作组的出现。有人手里捧着核桃、土鸡蛋、甜瓜,有人把家里的褥子铺在路上,在一起又唱又跳。
村里一位“阿吉”牵了头活羊,绑了大红花送给余洁。她不要,老人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我们一辈子都没想到,工作组来了能真正解决大问题。这是我们全体村民的共同的心声,您就收下吧。”
站在路边的余洁,眼泪大颗大颗落了下来。
一条路可以凝聚人心,一条路,亦成为淡化村里宗教氛围、转化教育的捷径。
深入群众进行调研。
9月的一个夜晚,余洁走访入户返回工作组时,发现有人在扫马路。走近一看,原来是乌斯曼·瓦热斯老人,就是那个过去不愿意和余洁多说一句话的老村党支部书记,党员学习永远不发言,升国旗只站在最后一排。
“我问他,为何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他说,原以为你们工作组的人来了,只是做做样子,一年之后,你们就都回去升官发财了。没想到,这段时间为我们办了那么多好事……”
余洁笑着对记者说,“当时老人那句话说得人心里滚烫,这可是当初一直对我们有抵触心理的人啊。”
“之前找乌斯曼·瓦热斯谈过,他总是强调儿子很好,就是走向社会才学坏的,这是社会的责任,但具体犯了什么错并不知道,很久没见了。”余洁说,“那好,我们帮你联系,争取去监狱看望一次儿子。”
经过多方努力,余洁帮乌斯曼·瓦热斯父子在库尔勒的一所监狱相见。临行前,她告诉老人,“政府绝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10天之后,乌斯曼·瓦热斯回到村里,第一时间跑到了工作组,握住余洁的手,一度老泪纵横。他惭愧地说,“是自己没有教育好子女,他们的路走歪了,给国家和人民带来了伤害,错怪了政府,错怪了你们。你放心,村里只要再出现宗教极端思想,我会第一时间举报。”
工作组建立肉鸽养殖示范点。
就是这么一次探视,乌斯曼·瓦热斯自此之后整个人、乃至影响整个家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凡是村里组织的活动,老人带着亲属率先参加,并在村民大会上现身说法,宣讲如何远离宗教极端思想,教育好孩子。作为无职党员,他主动为自己认领了三个岗位,现在还是村民的致富带头人,养了100对鸽子,年收入比过去翻了一倍……
“这件事情给您的感触是什么?”
“最大的感触就是不能对他‘另眼相看’。”余洁直言,“自治区提出教育转化,我的理解就是感化加教育,感化在先教育在后,而且工作思路不能变,不能简单的把收押人员家属推到对立面。说服他们,你要拿出真感情,与他们站在同一个角度思考问题,将心比心,我觉得任何人都会被真情打动的。”
“现在我经常与乌斯曼·瓦热斯聊天,一起探讨村子下一步如何发展,他总会说一句话:如果工作组早来几年,他和儿子的人生,乃至整个村庄可能会彻底改变了。”
接近一年的住村时光,让余洁无论对“访惠聚”工作的理解,还是对当下南疆农村工作的认识,都有了新的认识和思考。“不到这里永远不明白基层的工作这么难,自己会投入这么多的感情。”
谈及这段往事,余洁绘声地说:“我感觉自己做任何事都会有定力,对工作、人生有了更多期盼。或许自己的这段经历是宏大历史的缩影,但当我老的时候,回忆起这段经历,就会成为一笔宝贵的财富。南疆的天空,会找回应有的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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