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是城市的附属物。城市和人的运转,每年产生数不清的垃圾。高速发展中的珠三角,正在遭遇“垃圾围城”之痛。可怕的是,那些固体垃圾更如一颗颗巨型“炸弹”,隐藏在城市之中,对人的生命造成威胁。
2015年,中国报告大厅发布的垃圾处理行业市场调查分析报告显示,根据世界银行的报告,中国已经超过美国,成为世界最大的城市固体垃圾产出国。中国各城市面临着巨大的压力。佛山,中国经济最活跃城市之一,素有“南国陶都”之称。关于陶瓷废料的处理,一直是令政府头痛的大事。虽然大多污染大户已被产业转移,但陶瓷废料的污染和堆放安全隐患,以及城乡接合部的工业固废的非法倾倒,仍然是这座城市的不能承受之重。
2015年12月29日,佛山市南海区黄鼎村,无人机在一块巨大的白色固体堆上起飞,从传回的画面上看:这是北江畔冲积平原上一座面积不大的突兀山体,郁郁葱葱,是城市绿化的一部分。旁边松软的白色垃圾堆,因天气寒冷,偶尔冒出蒸汽般的白雾,如置身在一块绿色掩盖中的雪地,但刺鼻的化工废品味道弥漫,在浑浊的空气包围下,“白色恐怖”无处不在。
交界处的污染
黄鼎村与岗头村的陶瓷垃圾和建筑废渣倾倒并非个例,在佛山与其它城市的交界处,陶瓷垃圾的倾倒也愈演愈烈
无人机继续爬升,显示屏呈现出惊人的景象:褐色的土地上,出现了三条放射性白色沟壑,每条沟壑又有无数分支,如镶嵌在土地上的白色血管。沟壑随放射状慢慢扩张,汇入墨绿色的水体。
爬升至300米高空,无人机的显示屏展现出一幅直观的画面:墨绿色的水体被农田和垃圾包围着,白色的沟壑是陶瓷工业废渣长期倾倒留下的印记。左边一条乡道之外,仍然是铺天盖地的陶瓷工业废渣和建筑垃圾,右边逼仄之地,才是一幅传统的珠三角农村安居乐业的画面。
被“白色幽灵”般的陶瓷废渣和建筑垃圾入侵的是黄鼎村废弃的采石场,地理环境与深圳市光明新区凤凰社区恒泰裕工业园发生山体滑坡的地点相似,但这里没有密集的工厂,只有星罗棋布的小作坊和百年村居。
黄鼎村依北江大堤而建,毗邻佛山市三水区。
在华南地区,佛山三水盆地的火山活动最为典型,约5000万年前,火山喷发此起彼伏,当时的熔岩在千万年后成了火山岩,火山遗址在上世纪50年代变成采石场。2003年,广东全面清理、整治采石场,佛山被列为重点城市之一,大部分采石场被关停,为该地区遗留下巨大的采石场废坑,黄鼎村采石场就是其中之一。
距离黄鼎村40公里,是佛山知名的卫生村———岗头村。
岗头村位于佛山市三水区白坭镇南部,东与佛山南海丹灶镇相依,南与南海区西樵镇交接,西依西江。
岗头村有众多令人羡慕的头衔,自来水入村率100%,卫生厕所普及率达90%以上,20个村民小组全部创建成为“广东省卫生村”。岗头村小组梁元建介绍,全村常住人口3000人,由小组长期聘请4人打扫清洁卫生。
进入岗头村内,村道异常清洁,文化室、篮球场、荷花池井井有条。而步出村口,一些小型的建材企业零零散散,大量的建筑垃圾堆满道路,在道路两旁荒废的土地上,白色的陶瓷垃圾随处可见,如一块块白色的膏药粘贴在褐色土地上。
在靠近广明高速的金白线道路两旁,大片陶瓷废料仿佛凝固的钢水,蜷缩在长满杂草的荒地上,散发阵阵恶臭。仔细观察,每一片陶瓷废料和建筑垃圾上,都竖了一块蓝底白字的告示牌:“警告,岗头村范围严禁偷倒垃圾余泥,违者罚款5000元,投诉者奖励80 %,岗头村示。”宣告这里是岗头村的“领地”。
南海区黄鼎村与三水区白坭镇岗头村,两个共同属于大佛山范围内的自然村,虽然距离并不遥远,从历史和地利位置上并无交集,但它们却有共同的特点:都是城市与城市、区与区之间的交界处。最终,都成了陶瓷垃圾和建筑垃圾倾倒的重灾区。
黄鼎村与岗头村的陶瓷垃圾和建筑废渣倾倒并非个例,在佛山,小范围的非法倾倒无处不在。
在佛山与其它城市的交界处,陶瓷垃圾的倾倒也愈演愈烈。
2 0 15年6月10日,肇庆高要市金利镇上百亩西江堤外滩涂,被企业倾倒大量陶瓷垃圾。这里与佛山市高明区接壤。该地块先被租赁给南海西樵一贸易公司,该公司长期大量倾倒各种垃圾,被村民小组联名清除,后租赁给一码头,但仍然被倾倒大量陶瓷废渣垃圾,高要水务局的警告牌形同虚设。
涉事的垃圾处理公司承认,是与金利镇附近的五六间来自佛山的陶瓷企业签订的合同,从2015年5月开始,陶瓷企业的废料都拉来这里填埋。这批陶瓷泥堆了十多天,估计有1万多吨。据调查发现,事实上他们填埋的还有其它生活垃圾,加上陶瓷废料,共有数万吨,估计获利过千万。
北京建筑大学副教授李颖近期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说,中国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处理建筑垃圾系统。理论上说,这个过程中的每一步,从源头收集垃圾到回收利用、再到倾倒,都应该有规定。但实际上,运载建筑垃圾的卡车通常就是简单地在深夜把垃圾运到城外很远的地点倾倒。
在佛山,陶瓷生产过程中产生的垃圾如一个“白色幽灵”,成为这座城市不能承受之重。
背后的利益链
那些倾倒场都与当地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有的是村里直接经营,有的是出租场地,清理和处罚都涉及当地村民的利益
南海区黄鼎村,黄鼎村采石场出入口被巨大的水泥墩封锁,任何车辆都无法出入。
2015年6月26日,环保主管部门、佛山市狮山镇政府通报称,“黄鼎石场未有办理建筑垃圾处置证,没有通过环评,其收纳渣土等垃圾属违规行为。狮山镇西区城管中队责令其不得继续倾倒渣土等垃圾,并依法对该石场进行查封。”
2015年12月29日,天气寒冷,黄鼎村采石场一座临时搭建的铁皮屋内,63岁的徐伯孤单一人,靠一台廉价的彩色电视机打发时光。铁皮屋外,虽然只关停了两个月,但是在巨大的采石坑内被污染的沟壑旁,顽强的杂草已经开始野蛮生长。
徐伯是石场负责人聘请的保安,铁皮屋内的墙上,悬挂着由南海区工商行政管理局颁发的“企业法人营业执照”,公司名称是“佛山市领域工业固体废物处理有限公司”,经营范围为收集、填埋、处理(不含焚烧),工业固体废物(危险废物除外),法人代表是张敬源。
徐伯说,这是一家私人公司,有正规的经营执照,他现在负责看场,每月1000多元,等待公司“业务”重开。
黄鼎村采石场虽然地处黄鼎村,但与黄鼎村没有任何关系。黄鼎村村民合作社社长董桂玲清楚记得,黄鼎村采石场1952年开采,属于国营单位。1990年石料枯竭荒废,被多方转手,最终归到本地人张敬源私人名下。
一直以来,村民并没有发现黄鼎村采石场可带来巨大的经济利益。2012年开始,张敬源为黄鼎村的固定人口210人每人每年发放1200元,村民才发现其中的玄机。
业内人士透露,垃圾无害化处理成本较高,无害化填埋每立方米垃圾成本至少50多元,如果运至垃圾焚烧厂焚烧,每吨收费89元。利用废弃矿坑倾倒一吨垃圾,大约有80元毛利(含运费),如果一家公司一晚运3车陶瓷废渣,按一车25吨算,那么一晚就可以赚6000元,一个月可以赚18万元;倒满一个10万立方米的地方,按照1吨1立方米来算,那么利润就达到800万元。
张敬源在黄鼎村采石场的“佛山市领域工业固体废物处理有限公司”,无疑就是一座金矿。徐伯也坦言,知道这里有坑,很多企业都主动找上门。
黄鼎村村民也嗅到这里巨大的商机,之后展开了一场对废石场的争夺战。
2015年初,距离黄鼎村40公里之外的三水区白坭镇岗头村口,广西人小蓝在路边租下一间废弃的砖屋,经过一番维护后,在老家购回20多头小牛,开始了异乡的养牛生涯。
白坭镇岗头村口本是一片荒地,旁边是村委会的垃圾池,垃圾量很小。荒地上鲜有人迹,有足够的草供给牛群,小蓝不用赶着牛四处觅食。2015年中开始,荒地上有大量的泥头车开始倾倒白色的陶瓷垃圾和建筑垃圾,并无人阻拦,短时间形成巨大的白色堆场,牛群不得不另选草场。
小蓝说,即使在夜晚,泥头车的轰鸣也从未停止。养牛场很快被陶瓷垃圾和建筑垃圾包围。在别人的地头,小蓝不愿更多地评价这些垃圾的危害,小牛们目前刚长到300斤左右,还要一年半载才能上市。
白坭镇岗头村村民小组办公室内,村委委员梁景培对被白色垃圾堆满的村口讳莫如深。
梁景培承认,白坭镇岗头村口的白色陶瓷垃圾和建筑垃圾是村民小组主动引入填埋,目的是填埋后开发利用土地。竖在陶瓷垃圾和建筑垃圾上的那些蓝底白字的告示牌,只是对外来垃圾车辆随意倾倒的警告。
他们也清楚,根据国家关于固体废物污染环境相关法规要求,陶瓷废浆渣贮存、处置场所不仅要注意设计配套的渗滤液集排水设施、导流渠以及堤、坝、挡土墙等设施,而且严禁与生活垃圾、危险废物等混合堆放、处置。但村里分红人口2600多人,村集体每年才有400多万收入。
早在2012年12月,新华社记者调查发现,“佛山陶瓷废浆渣偷排已经形成‘一手交钱,一手排污’的恶性局面,村民为点小利收钱接受排污,一些废弃山塘、水库和山坑仍被屡屡偷排、倾倒陶瓷废浆渣。”
据知情人士透露,在佛山,那些倾倒场都与当地有着千丝万缕的利益关系,有的是村里直接经营,有的是出租场地,清理和处罚都涉及当地村民的利益。
环保部门对陶瓷垃圾的处理也不“给力”。根据国家固体废物处理条例,乱倾倒废物,经立案处理,只能罚款3万左右。
垃圾处理困局
被垃圾覆盖的范围及墨绿色水体里,记者见不到一只活的生物。对于城市来说,更加严峻的问题是,处置危险废物的场所极度匮乏
早在2015年6月,黄鼎村采石场被村民举报后,南海区狮山镇环保部门对石场的水质、土壤进行采样检测,检测报告显示,各项指标均达标。黄鼎村采石场主要倾倒的是建筑废料,抽样检测并未发现存在超标情况。
佛山市建筑行业协会秘书长孔海发,是佛山少有的陶瓷行业专家,长期在陶瓷行业一线调查,在行业内颇具权威。孔海发认为,陶瓷的污染不能以有毒无毒来界定,陶瓷厂在生产过程中产生的废泥渣包括废泥和废渣。废泥是指废水沉淀物,主要来自原料与釉料的设备和地面冲洗,在墙地砖生产线中还有喷雾干燥塔冲洗水时也会产生,分含色釉料废泥和不含釉料废泥两种,前者化学成分复杂,对环境影响比较大。而废渣主要是抛光砖在磨边时产生的砖的粉末,其成分主要是砂轮磨料中的碳化硅、碱金属化合物及可溶性盐类。
孔海发统计,在2007-2008年,佛山陶瓷企业未大规模外迁的鼎盛时期,一年产生600万-700万吨的抛光废渣;现今,加上外迁河源、清远、肇庆等地的陶瓷厂在当地生产,运回佛山本地打磨的抛光砖,估计每年在佛山产生的抛光废渣超过1000万吨。
令人担忧的是,目前整个行业90%以上的抛光废渣都无办法循环再用。更让行业人士担心的是,部分私抛厂往往根据利益导向,不顾生态保护,偷卖偷排固体废渣废浆。偷埋的陶瓷废浆渣不仅侵占大量的空间资源,还因含有大量工业添加剂以及金属物质,容易给水土造成严重污染,对耕地的耐熟性和动植物以及当地的微生物系统生态平衡都会带来伤害。
黄鼎村采石场内,如今每天都会响起抽水机巨大的轰鸣声,徐伯说,“由于陶瓷废渣和建筑垃圾的填埋,墨绿色的坑水上涨,若遇暴雨,积水流动不畅,极有可能出现废渣与坑水外溢。”
被垃圾覆盖的范围及墨绿色水体里,记者见不到一只活的生物。对于城市来说,更加严峻的问题是,处置危险废物的场所极度匮乏。
小西湾固体废物处理中心,是佛山唯一有资质处理治理陶瓷废浆渣的企业。2005年3月正式投入使用,由佛山罗南集团一家陶瓷厂的廖姓老板投资,属民营性质。
佛山环保部门曾表示,佛山没有处置危险废物的场所,工业危险废物主要是转移到惠州、广州和深圳等地的有资质单位处理处置。现任佛山市委书记,时任佛山市长的刘悦伦也曾在佛山市环境保护委员会2013年专家年会上坦言:“当前抓水环境、固体废物、大气等环境整治,比抓经济建设有更大的紧迫性。”
而据统计,佛山2015年工业固废产生总量达到640万吨,到2020年将接近1200万吨,固废污染控制压力巨大。
佛山陶瓷企业偷排陶瓷废泥渣现象,也从侧面折射陶瓷企业的困境。近几年,佛山的陶瓷企业竞争激烈,利润越来越低,在有限的利润空间里,企业想尽一切办法,节省开支,压缩成本,甚至不惜触犯法律。要解决这个难题,政府和企业都需要冷静思考。
中国社科院城市发展与环境研究中心原主任傅崇兰,是国内城市环境研究的专家。他认为,“要解决陶瓷废渣污染问题,必须要变被动为主动,要把垃圾资源化。”
他举例说,目前北京市垃圾处理90%是靠卫生填埋。“这种被动式的垃圾处理方法,不仅占用大量土地,而且减量化、资源化水平低。”傅崇兰说,从技术角度看,垃圾资源化已经没有任何问题。关键是怎么样让有能力变废为宝的企业参与进来。只有变废为宝,才是解决垃圾的根本出路。
傅崇兰告诫:“不能叫陶瓷垃圾让陶瓷背上恶名,陶瓷的发展史是中华文明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中国作为四大文明古国之一,为人类社会的进步和发展做出卓越的贡献,其中陶瓷的发明和发展更具有独特的意义,因此,政府一定要花大力气处理好陶瓷垃圾的问题。”
孔海发认同傅崇兰的观点,“关于陶瓷固废物的处置,目前有三种思路:第一是末端处理,达标合法填埋,这是一个下策,因为填埋的空间是有限的,而且也会间接对生态造成影响;第二是循环经济,固废物产生后,通过处理回用到生产中,部分企业已为行业做出示范;第三是清洁生产,从源头上减少或避免固废物的产生,这是上策,例如减少抛光砖生产。”
2016年1月1日,在白坭镇岗头村村民小组的默许下,广明高速金白线旁,倾倒陶瓷废渣依然畅行无阻。
从2014年开始,黄鼎村经济合作社社长董桂玲就带领村民,与佛山市领域工业固体废物处理有限公司打了一场官司,希望争取到黄鼎村废弃石场的拥有权,但黄鼎村无法出示曾经拥有石场的有力证据,最终无功而返。董桂玲并不服气,对于一个只有200多人的村庄来说,拥有石场就有无限的可能性。
看守黄鼎村石场的徐伯更是胸有成竹,“广佛几乎没有处置危险废物的场所,石场排污重开是迟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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