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乃伟回忆人机大战现场 与DeepMind帅哥团队互动

江铸久与李世石

　　14日百灵杯预选决赛下完，15日一大早从北京赶往韩国，就是想赶到人机大战的现场，去给李世石加油。韩国职业棋手们来参加百灵杯的很多棋手们也是同机返回。安祚永朴永训赵汉乘三人坐在一排。问他们到了会去看吗？祚永说想去，永训、汉乘要回家。他们说以前问过，好像是不让随便进的。祚永说：飞机一落地就赶快联系棋院问一下，如果能进去就一起去赛场。他们问：“下次芮姐姐挑战如何？“答：“不行啊，估计要摆两个子了。”他们笑。我指指永训说：“要他去下才好。”我告诉他们中国棋手有种说法：要找五位选手，比如李世石、朴廷桓等等，一个人的话太难了。祚永说：“不会啊，现在不是也发现弱点了吗？有弱点就会有机会的。”然后他又说：“可是还是要多下才能知道更多的弱点⋯⋯”我们聊起了AlphaGo为什么那么厉害，告诉他们因为AlphaGo有了深度学习，Ta可以克隆出昨天的AlphaGo同今天的自己对练。一旦上到一个段位级别，就更加容易往下一个更高级别跃进。甚至在对局过程中，都在不停的与N个AlphaGo演练接下来的棋局，并且学习。经过李世石锻炼的AlphaGo，功力必然大增。其实这些信息都是喜欢研究电脑围棋的铸久不停地给我灌输进来的。

　　最早完全没有想到电脑会那么厉害。虽说和樊麾那几盘棋已经下得很好了，可李世石是多么厉害的棋手！只是因为铸久一向比较关注智能围棋的发展，他坚持认为AlphaGo不会一直输到头，第四、第五盘将会是电脑赢棋的时候。为此还在赛前微信上发帖说：电脑这次会赢。在新华社记者采访的时候说可以与大家打赌开盘，Ta赌电脑会赢。当时连我都觉得铸久准备赔吧…………

　　人机大战开始前一周，我作为外援参加了韩国女子联赛。碰到的韩国棋手都觉得李世石赢是毫无疑问的，而且应该是5比0吧，以崔明勋为代表的几位棋手更是觉得电脑将不堪一击。我有点担心：李世石是不是也这么想？或者，这样的气氛下，李世石是否会受影响？棋手在对局前轻视对手的话是很要命的，会失去平常心，影响实力的发挥。只有认为对手同自己一样实力，或者比自己强，才容易激发出高昂的斗志。

　　9号第一局开战。前一日下完韩国联赛，这天和於之莹一起从首尔往北京返。到了北京机场，棋已经开始了。从机场一路拉着行李往外走，一边不停的捧着手机刷新直播看棋。白棋右边打入的时候第一感还觉得有问题，后来发现咦，怎么先手割下来黑棋三子？

　　坐上出租车，小於已经看到许多外界的评论，似乎大部分意见是认为李世石的黑棋领先，但是柯洁却说是白棋优势，再点点空发现还真是不见好。就在出租车上眼看着定局了，突然间发现不行了，怎么点目黑棋都是不够的。那真是一种猝不及防的感觉，李世石怎么就败了？怎么会败呢？！这个应该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啊！看这个棋都来不及紧张就不行了。没有预兆的受到这么大的冲击，整个职业围棋界都没有想到吧？有点难受，更主要的是发蒙。回过头来复盘，觉得李世石的布局有点低估了对手。

　　第二盘在中国棋院观战的。当时训练室里有很多年轻棋手，分成几摊研究，非常关注。在我的记忆里，中韩对决、甚至世界大赛的决赛、都没有引起过年轻棋手这样的研究热情。往常再大的比赛，他们也还有好几拨自顾自下快棋，得空才看看比赛，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热心地观战。

　　记得我在寝室里看到黑37肩冲，就赶快跑到训练室去，世石还没有落子。问大家觉得怎么样？大多都答：这个应该不会好吧？五路肩冲？！也有几个年轻人说：不一定啊，ta有ta的想法我们没有理解。我又问他们：那你们哪个人会这么下呢？他们摇摇头，然后其中一位冷静地说：那不是人。当时觉得挺好笑的。

　　接着就是左下角黑棋41尖冲之后动出的一连串下法，当时有人评论说：“这个不是棋”（不是围棋的意思，评价很低啦）。但是再摆摆，发现也不一定，其实没那么亏；再后来复盘大家觉得也许是有些东西我们还没有明白。然后李世石下了64 等缓手，这是致命的。等到后来，80手打入中国流时局面已经不乐观了。

　　AphaGo的定型的非常棒，割下一子后基本上大局已定。

　　不过我们还在做努力，大家一直摆一直摆一直摆，在明知败局已定的情况下，仍然守着电脑，守着棋盘，替李世石想各种参考图，各种办法。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中国年轻棋手在共同为韩国棋手加油。但还是败了，好难过啊！

　　我也明白这是高科技，这个趋势不可阻挡。另外如果有这样的人工智能，作为棋手应该庆幸，我们不再孤独，我们有了一位好帮手，我们应该期待才对。可就是好难过！

　　人机大战第三局。3月12日，也是百灵杯预选赛第二轮。每方用时2小时45分，上午9点开始比赛。我对韩国选手金惠敏。上来布局不好，中盘以后才慢慢缓和了局势。这盘棋结束得比较晚。裁判长杨烁过来让我们签字。我看看他，瞬间他就明白了，两手摊开，说：“不行，第三盘输得更惨。”顿时，我完全没有了赢棋的喜悦，只觉得好悲伤。杨烁立刻调出手机上的棋谱给我看。棋已终局。

　　感觉世石所有的努力都尽到了，劫也打了，却是碰到了铜墙铁壁。那时我的悲伤里有着深重的无力感。如果李世石这么出色的棋手在AlphaGo面前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对棋道的了解真是太低了太微不足道了。而且这一天是世石的结婚纪念日，他一定会非常难过的，接下来的两盘棋他怎么去下啊！？

　　第四盘没有休息，第二天就开战了。那天我们继续下百灵杯预选。我结束得比较早。下来后立刻去旁边的研究室（女队训练室暂时用作研究室），看到日本的几个年轻人在一起研究，于是走过去，问是那盘棋吗？答是的。问形势如何？藤泽秀行老师的孙女藤泽里菜告诉我，原来一直不太好，黑棋空太大了，现在空里似乎有棋了——有一个现象就是无论哪个国家的棋手，讨论棋局的时候，都是站在世石一方的，比如里菜说不好，她不用说主语，我也不会去问她谁不好，因为我们都在同一个阵营里——于是赶快看棋盘：

　　正好是白82挤的局面。他们倒回去摆给我看白棋是怎么动手出棋的，我看到了被后来称之为神的一手的那个挖。这时，黑棋开始左一棒子右一锤地乱挥了，我们一阵又一阵地惊呼……是世石的惊天妙手和斗志逼得电脑不会了吧？等看到黑棋一路立的时候，我们相信李世石拿下此局了。但还是不放心啊！明明优势很大了，世石也下得很稳当，可我们拿着手机不停地刷新，还讨论：AphaGo会认输吗？会不会没有输入过这个选项呢？……终于，在刷新过无数次之后，手机直播屏幕上打出了白中盘胜的字样，大家才放心地散去。真是好开心！晚上，在网上看到世石在记者会上灿烂的笑容。朋友圈里已经刷爆了。我发了一句话：世石我们为你骄傲！

　　下午13点45分飞机降落在首尔仁川机场。安祚永在几排后喊我，说联系过了，可以去。我只有一个双肩包，陪他等行李时，我们两个还有朴永训一直在埋头看直播。比赛已经开始一个多小时了，执白的AphaGo正在右下角动手出棋。永训算得快，马上演示给我们看黑棋的应法，没棋。我们笑说，还是应该你上啊！盘上的进程果然如此，我们觉得白棋损了。上了出租车，直奔四季酒店而去。祚永一直擎着他的手机，我们边看边讨论。在侵消上面的时候，世石的下法有没有过于保守呢？

　　进了酒店大堂，一些认识不认识的人都在和我们点头致意。韩国女棋手、世界围棋联盟秘书长李夏辰已经等着我们了，发了名牌让我們挂上，上面印着一行英文意思是可以出入任何地方。然后她直接把我们带进了VIP室。我一看，全是韩国棋院的大佬啊！曹薰铉老师和夫人，徐奉洙老师，事务总长梁宰豪九段，韩国棋院总裁洪锡炫先生，副总裁朴治文先生，等等等等。

　　曹师母看见我非常高兴，站起来和我拥抱，说，真是好久没见啦！行礼寒暄完毕，赶快去看棋。房间的另一侧是棋盘的大屏幕显示，一边金成龙九段和金志明在大盘讲解。可以看到世石思考着的表情。我问了这几天已经无数次问过的那几个字：“怎么样？”大家都是困惑的表情，说很难啊。气氛上是不太乐观。嗯，是不是只有安祚永和我还觉得黑棋不错呢？看了一会儿，韩国棋院弘报部（宣传部）的车永求记者找我，说待会儿KBS要采访我。没等我说话他又问，有没有去看过公开讲解厅，我说没有啊，他就说我带你去。走过一条宽宽的走廊，左边第一个厅是“外信房”，是为外国媒体准备的。左前方美国出身的麦克雷蒙在用英语解说，底下排排都是记者席，像重要会议一般每人眼前一台电脑。我们的朋友、原日本《棋道》杂志编辑长大岛正雄先生也在。和他，还有我们共同的好友、韩国棋院弘报部负责人郑东焕先生一起聊了几句。大岛先生是专门赶来报道这第五局的；郑先生感慨道：我做围棋工作二十来年了，从没有看到过这么火爆的场面，几百个镜头对着围棋啊！就是大统领的就职仪式，也没有这么多的媒体！以后恐怕也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情景出现吧？旁边就是“內信房”，韩国记者都在这里。大概有中国棋院二楼比赛大厅那么大的一个房间挤得满满的，媒体的摄像机大阵森森然列在后方，气势恢宏，初进去吓了我一跳。台上就是金成龙那一对组合在解说，围棋电视台应该也是直播的这个。金志明看到我了，老远朝我挥手，我也挥挥手，趁镜头切换，他问我形势怎么样，我说难说，不过黑棋还是不错的吧！旁边的韩国记者看着我们跨越半个房间的问答，都朝我们笑。    

　　出了内信房，想赶快回去看棋，好几拨记者堵住我要采访，我说我是来打酱油的，就别采访我了吧~~他们说，可是你是唯一从中国来的职业棋手啊！额好吧，一向逃避摄像机镜头的我也只有咬牙面对了~~半个小时左右，我大概回答十来个媒体记者问！其中我知道的媒体有韩国的KBS、MBC，日本的共同通讯社，中国的中央电视台，还有新浪的直播连线。可见这人机大战有多火！

　　脱身了，赶快回VIP房去。李世石的哥哥李相勋七段也赶来了。和他、梁宰豪一起研究。一直是很难的局面。进入官子了，形势不太乐观。在我们的守候中棋局走向终点。眼看着世石的手拿起两颗白子放到盘上，认输了。我旁边坐着的曹老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大家站起来，说去看看吧。我问曹老师可以去吗？他说当然，来，跟着我。我赶快跟上。一行人鱼贯而出。一拐弯，迎面就是一片闪光灯和快门声。原本宽宽的走廊，被两排记者夹成了个窄窄的通道，我们只能成一列从通道中穿过。跟着曹老师低头前行时，想起网上读过一篇文章，很详细地描述了哈萨比斯如何在赛后困难地穿过这片“雷区”的场景，原来就是这里啊！

　　进了对局室，远远望见棋盘前，正好黄博士站起身来，担任裁判的韩国女棋手李多慧迅速在他的座位上坐下，大家围上去，和世石一起探讨棋局。我走近去，只有世石身后还有一个空挡。他们一直在摆后面的变化，我忍不住了，拉了拉右前方的金成龙，问，上面白棋压时，黑急所跳方的那手棋能长吗？不会死吧？世石显然是听见了，迅速回头看我一眼（是确认吧），然后回过头去，摆起那里的变化来。

　　那一回首的瞬间，我看到了他满脸的疲惫、失落和无助，似乎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完全虚脱了的感觉。但他又极其认真地和大家一起讨论着各种变化，同时不住地叹息自己的某步棋，某个构思。我站在后面，心很痛。棋盘上还在摆着各种变化，突然我师叔说，唉，好了，回家吧。于是大家直起腰来。马上有工作人员上来对李世石说，请休息一会，10分钟后记者会见。李多慧说，我来收子吧，世石没有回答，自己收了子，慢慢站起身来。

　　我跑出去问记者会见在哪里，得知是韩国媒体所在的內信房后赶快跑过去。已经完全挤不进去了。这时，两个媒体房中间的隔墙完全撤去，我站在人墙后面束手无策。这时，看到旁边有一堆白人背着扛着一些奇怪的器械，就问正好在旁边站着的美国围棋协会主席Andrew Okun，他们是不是Google的人，他说是。我说原来就是他们创造了AphaGo啊！他说不不，他们是谷歌的报道团队，来拍片子的。你想见DeepMind？跟我来。Andrew带着我从右边往前挤，到了用作警戒线的一个凳子那里，指给我看远处舞台旁边，几个穿着同一服饰的年轻人，说，就是他们。我问，他们都穿这个服装吗？答是的。 

　　我谢了他。Andrew离开后，旁边的韩国记者看见我，很好意地说，您可以去前排坐的呀。但是守在那里的一位白人女子拦着不让进。我只好再挤出去。迎面碰上韩国棋院的职员，我问可以进去看吗，他说当然可以，带我到前面专门供工作人员出入的那扇门去，做个手势让我进去。门口当然守着人，我有点畏缩，正在那里探头探脑，第一排坐着的朴治文先生看见了，招手叫我进去，就让我坐在他旁边，这下真坐了第一排。

　　每个椅子上都放着翻译器，是韩文英文互转的模式。朴治文叫我用，我说不了吧，他坚持要教我怎么用，说很好的。正忙乱间，一回头，看见李世石和哈萨比斯已经站在那个门口了。人群中李世石一个人孤独地站着，他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向哪里，完全是空的，他的心里一定满满的都是刚才的对局吧。这时有人远远地喊他，说了一句什么，他微笑着听，点头致意，然后感觉又飘走了……世石的妻子和女儿也来了，坐在和我们同一排，我旁边的金成龙摸出手机说，叔叔给照相呀。李世石和哈萨比斯上台了，几乎是刚坐定，哈萨比斯就开始讲话。台下韩国记者在喊话，他继续讲了两句，还是喊，哈萨比斯终于停下来了，一脸迷茫----原来是翻译器不工作了。弄明白后世石笑了，笑得很可爱。轮到李世石讲话了，声音很轻，下面又大喊话筒话筒，世石调整了手握话筒的角度，问这样可以吗？声音很清晰地流出来。于是他又讲下去。。。然后有嘉宾上台讲话，金成龙也上去了。然后是记者提问。忽然宣布记者会结束，休息15分钟后发奖。

　　我比较迟钝，等反应过来，我所在的第一排就剩我一个人了。我也站起身来，一回头，咦，第二排整整齐齐坐着的帅哥们穿着同样的制服，不正是DeepMind的团队吗？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又坐下来，向他们说，Hi，我从中国来。和他们坐在同一排的樊麾立刻过来向他们介绍了我。于是我们聊了起来。他们说他们这个团队都是从英国来来的，明天回去。我说，AphaGo赢了李世石，我很难过。但我还是觉得你们了不起，创造出了这么出色的程序，You did great job！他们微笑着说谢谢。然后告诉我，一年前，AphaGo还赢不了别的围棋程序。我问，但是这次来之前，是不是你们已经知道了能赢，他们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我们做了很多测试。。。我又问，第四局发生了什么事。他们说，我们也不清楚，要回去好好研究。还说，所以我们需要（向空无一人的台上指指）李世石这样了不起的棋手来和AphaGo对局。我说，有一种说法，说是你们换了一种程序，比较低的一个版本来下第四局。他们很认真地答，没有！这是不能的，如果这样做，是对你们的不尊重。我赶快谢了他们，说我很高兴听到你们这么说。聊着，我突然想追追这群帅小伙儿的星，就问，我能和你们一起合影吗？答当然可以啊！樊麾自告奋勇帮我们拍照。就在这时，呼啦啦一大堆记者涌来拍我们，这样樊麾也可以解放出来，加入我们合影的阵容。对着镜头微笑时，我想，真的是铸久说的对，什么人机大战，是人人大战才对啊！是这些帅气，有礼，高智商的出色人才组成的团队，和我们职业棋界的杰出代表李世石的对抗，也是他们携手共同谱写的一曲围棋之歌……我的心情突然开朗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