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象棋前棋王卡斯帕罗夫
王勤伯《体坛周报》评论员、驻意大利资深记者
(注:为保证译文流畅和读者阅读的方便,本文中的“象棋”均是指国际象棋)
象棋给了他整个人生:胜利、失败、欢乐、痛苦、名气、荣誉、财富……但他更在意的,是象棋教给他的世界观和价值观——他把世界看成棋盘,一切形式的对抗,包括诡计和诱饵,都必须建立在规则公平和透明之上。这是为什么,52岁的加里•卡斯帕罗夫选择成为普京的公开对手。
1963年4月13日出生在阿塞拜疆巴库的卡斯帕罗夫是国际象棋史上最伟大的棋手之一,1999年7月达到2851国际棋联国际等级分,直到2014年被他的弟子、挪威神童卡尔森超越。他的一生中,有过挑战前棋王卡尔波夫的系列鏖战,有过和IBM深蓝电脑的超级大战,还有1999年一人和全世界的对弈。
在象棋世界里,卡斯帕罗夫永远是强大的,胜利是他的家常便饭。而今,他选择以手无寸铁者的弱者身份去挑战一个强权者,并不在意结果。
卡斯帕罗夫和前来和他对弈的意大利记者罗伯托∙萨维亚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有犹太血统。卡斯帕罗夫父亲是犹太人,母亲是亚美尼亚人,他是20世纪两个灾难最深重民族的混血儿。
罗伯托∙萨维亚诺1979年出生在意大利那不勒斯,父亲是那不勒斯当地人,母亲是来自热那亚的犹太人。尽管萨维亚诺只有36岁,他已是今天意大利新闻界最举足轻重的人物。
在看重资历的意大利,少年成名的记者极其罕见。但大学毕业后就进入新闻行业的萨维亚诺是这个领域的天才。2006年,26岁的萨维亚诺出版揭露那不勒斯黑手党组织内幕的《哥莫拉》一书,在世界范围内销量达1000万册。不少没有读过该书的人容易误认为萨维亚诺是哗众取宠、借卖阴暗面成名,例如原AC米兰前锋博列洛就发表过“萨维亚诺出卖故乡”的言论。实际该书展现的不仅是萨维亚诺的勇气,更有他作为独立调查记者的天赋和勤奋——就在萨维亚诺出书前一年,那不勒斯警方调查黑手党组织情况甚至时常要找萨维亚诺咨询。
萨维亚诺有极高的哲学和文学修养,绝非靠一本奇书昙花一现的人物。此后他成为欧美众多重要媒体的自由撰稿人。由于黑手党对其发出死亡威胁,他在意大利不得不生活在警方护卫之下。2008年,包括萨拉马戈、辛波斯卡、瓦文萨、帕慕克等6名诺奖获得者在内的众多名人和作家发表声援萨维亚诺的宣言,敦促意大利政府正视威胁到所有自由公民的黑手党问题。
萨维亚诺在卡斯帕罗夫的纽约公寓中与棋王对奕对谈。这篇记述萨维亚诺和卡斯帕罗夫对弈和对话的文章,发表于2016年3月13日意大利《共和报》。
卡斯帕罗夫,对抗普京的棋手
罗伯托∙萨维亚诺 (意大利)
我是下着象棋长大的。孩童时代的第一副象棋来自一个以他的故事和关爱影响了我一生的人。他名叫维多利奥∙马尔古奇奥。因为,教会你下棋的人也送给了你一条穿越世界的道路。外皮剥落的兵,失去色彩的棋盘格子,木头上的划痕,见证棋局地点的沙子和泥巴。我记得自己第一副象棋的一切。
象棋是一种暴力游戏,或许是体育世界里最暴力的——尽管我并不把它看作一种体育,更多是一种存立于世的方式。有人活着可以有象棋,有人活着可以没有象棋: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且不存在第三种。
对我来说,见到加里•卡斯帕罗夫像是一场顿悟。卡斯帕罗夫是个计算精准的棋手,但同时他又区别于其他很多人,不会带着预先准备好的战术开始棋局。要明白象棋这种游戏的复杂性,需要了解一场棋局中可能出现的变化多达1加上120个0,棋手的能力正是在无穷尽的可能性中展现出来。
卡斯帕罗夫是一个全面的棋手,他可以稳稳当当地指挥着自己的军队发动雷鸣电闪般的致命打击。和他对局,意味着在输棋的同时享受自己被屠宰的过程——但如果他愿意——也可以被他带着下,就像一个职业探戈舞者指点初学者。你当然不会跳得很好,但至少会觉得好玩。
我们摆好棋子,他让我执白。对弈中不能说话,所以开局之前我告诉他自己读过他的书《冬天正在来临》,一部犀利的作品,带着巨大的勇气告诉世人普京正在做什么,尤其是将要做什么。现在,根据等级分计算,卡斯帕罗夫是象棋史上绝对的最伟大棋手。因此,我没多犹豫就提出问题,为什么史上最伟大棋手会决定成为普京实实在在的反对者。“因为应该这样,”他回答,“因为……一种召唤。”然后他笑了。
我坚持要他说更多。任何批评权力的人都会被污泥包裹吞没。在俄罗斯,当权者堪称将反对者置于非法境地的超级大师,甚至在不少案例中对其肉体消灭。我直截了当地问:你为什么不惜损害自己的人生?卡斯帕罗夫看着我,就像是我刚才问出了一个最幼稚的问题。他回答,“既然天要下雨,我就撑开伞。”污泥雨已经朝他袭来。最让他担心的其实是自己的政治活动影响到家人:他已住在纽约,但他母亲还在莫斯科,他还有妻子和4个孩子。
“他们都明白了,我的人生就是目前这个,某种意义上说,他们也和我一起做出了选择。”随后,他转而用象棋做比喻:“象棋里面,战略透明是游戏的基础:我知道你有什么,你知道我有什么;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至少我知道你掌握哪些资源。普京和所有独裁者一样,他憎恶透明。他更喜欢盖住自己的牌,因为只有这样,就像打扑克一样,他才能作弊出老千。独裁者都可能成为伟大的牌局赌王,但他们永远成不了出色的棋手,因为他们要赢就必须撒谎、必须恐吓对手。这是象棋里无法允许的。”
他对象棋始终有着一种健康的爱,“象棋占据我生命30%。”现在最占据他心思的是民主。他的视野投向了欧洲。他有一种外科医生式的眼光,“1945年以来,一种妥协文化保护着欧洲,保证了某种意义上的稳定。国境是确定的,整个大陆处于和平之中。正是普京打破了这个平衡。”在卡斯帕罗夫看来,自由世界的多个民主国家不明白这一点,是最大的幼稚表现。他对我讲到此处时,就像这是最不言自明的事实。
“普京对于欧洲的威胁大于伊斯兰国,他威胁到的是欧洲的存在。普京实实在在地需要把国际组织搞破产。他的策略就是制造和支持动乱。出于这个目的,他瞄准了叙利亚内战,这场灾难导致数量惊人的难民对欧洲边境施加了强大的压力,让欧洲的版图和稳定遭遇严峻挑战。”默克尔是普京主要的敌人,卡斯帕罗夫认为默克尔是“欧洲唯一真正有勇气的政治家”。此外他认为,默克尔在东德出生长大,知道极权主义的思维模式,知道克格勃如何行动,也知道他们如何对付政坛反对派。
我看着眼前的棋盒,现在对它的感受又有了不同。确实,独裁者不可能下象棋,因为这种游戏里,他们无法穷尽地测算和估量出对手的动向和战术。拿破仑曾想成为一名伟大棋手,但他从未如愿以偿。他曾试图从象棋里找出可应用于战场和军队培训的战略,却没有意识到在象棋游戏里,哪怕诡计和诱饵也建立在规则公平的基础上。“普京,”卡斯帕罗夫突然又说,“从来不会自问为什么要做一件事情,他更多是问为什么不去做。”作为一个没有半点折扣的“独裁者”,普京的一举一动都是为了增加自己的权力。他不遵守规则,也不必为此寻找理由。卡斯帕罗夫把俄罗斯总统描述为一个对善恶都没有概念的人,或许也根本没有一个长远战略。他只是简简单单地“做一切有利于增加个人权力的事情”。
他书中的一些篇章把话说得很明确。卡斯帕罗夫说,“俄罗斯正面临着巨大的经济和金融问题,尤其在石油价格下跌影响下,因此削减公共支出影响到了方方面面。除了两个领域。”卡斯帕罗夫伸出右手两个指头,但不表示胜利:“第一:安全。第二:宣传。”他说自己母亲已经78岁,在斯大林时代出生,亲身经历了苏联的崩溃。母亲的观察帮助卡斯帕罗夫剥开了过去和今天宣传策略的差异:“苏联的宣传机器视野总在未来,让人民期待着发展和伟大成就,其目的是为当下无穷无尽的牺牲和痛苦做辩护,承诺有一天美好未来会提供补偿。普京的宣传谈的则是敌人、斗争,一个敌视俄罗斯的世界,而只有普京可以担任保护者。仅仅只谈现在。没有这位老大,俄罗斯恐怕都存在不下去。”
多年来我一直在研究俄罗斯黑社会组织的角色,他们在世界范围内的扩张,他们如何在纽约、伦敦扎下根。对他们的研究和报道少之甚少。极少数见诸公众的作品更多是纯粹聚焦于其帮派特色。卡斯帕罗夫对我讲述的俄罗斯黑社会一针见血,“某种程度上,普京的俄罗斯可以被视作世界上最大的黑社会国家,因为整个制度建立在效忠之上:首先效忠普京,然后直线向下。如果你忠诚于老大,你就忠诚于整个体制,这也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不管你身上有没有犯罪污点。”
他把普京的俄罗斯形容为一个巨大的章鱼,触角伸出了国境之外,甚至“他们大部分的投资并不发生在本国领土上”。卡斯帕罗夫认为,普京在全世界建立起了一套最为高深的间谍体系,整个网络基于金钱而非意识形态,覆盖面从里加到伦敦,从纽约到迈阿密。作为前克格勃,普京懂得如何与外国元首建立私人关系。这些关系本质上依靠的是相互作用的两个机制。第一个是让外界产生俄罗斯遵守民主游戏规则的幻觉;第二个是让俄罗斯政府、企业家、金融寡头和间谍不守任何规则插手世界政治经济事务。
和我说话时,卡斯帕罗夫很平静,他熟悉论点,以政治家的方式陈述看法,即一个懂得重复自己核心概念去说服他人的人物。但他又如何凭借一己之力写一本书、见一些人、做一些讲座就去挑战这许许多多呢?且别说天堑之难,这首先像是一个童真之举。卡斯帕罗夫的回答却毫无浪漫主义色彩。他以匈牙利记者维克托∙塞巴斯蒂安的《1946》一书为例。翻开此书,可以明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一年后,世界仍然如同地狱。希腊正在发生内战;英国实行食物配给制;德国面临着饥荒;中国正在爆发大规模内战;加尔各答每天都发生着穆斯林和印度教教徒的互相残害。卡斯帕罗夫用这本书向我证明,世界局势始终处于危机中,哪怕是现在,尽管看上去没有过去那么绝望。人类世界的力量应体现在远景思维上,创立10年以后仍然会有用的机构和规范。这是为什么,他坚信话语可以成为自己的武器。
他看着我说,“坏消息,是我们不知道独裁者什么时候倒台。好消息,是他自己也不知道。普京可以掌权很长时间,也可以非常短命:俄罗斯目前的经济状况如此糟糕,决不能排除独裁一夜之间垮台的可能。”他很清楚,普京一旦倒台,俄罗斯可能陷入巨大乱局,但他同样清楚,“独裁者”执政时间越长,俄罗斯和欧洲付出的代价就越大。
心理在象棋里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举例说,卡帕布兰卡和阿廖欣在1927年的传奇对弈,卡帕布兰卡远比阿廖欣更强:他如此肯定自己会赢,以至于输掉第一局以后,他不停地自责犯下的错误,结果在剩下的比赛中从未足够清醒理智过。
只求小胜,无需更多。这或许就是卡斯帕罗夫面对普京希望采取的战略。出人意料地迫使对手投降,哪怕只是小小规模,也足够让其帝国崩溃。
终于,我们开始下棋了。我们决定下快棋。现在,卡斯帕罗夫准备牺牲一个象。我知道这是诱饵,他有意为之,但我几乎在几微秒时间内便决定吃掉这个象,我觉得——反正我最后会输——至少将来我可以跟别人说,我吃掉了史上最伟大棋手的一个重要棋子。之后没过几步,我已方寸大乱,招架仓皇无力。放好棋子,合上棋盒,卡斯帕罗夫提笔为我签名留念。
回到家,我意识到,要赢下一个如此强大的对手是不可能的,但他想要把对手拉进自己的棋局,已是了不起的举动。我也因此明白,为什么一名棋手要选择成为普京的公开对手。棋手玩的是智慧、战略和公平的游戏。没有自由,就没有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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