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亚洲井工开采规模最大的煤矿在家门口被发现时,安徽省凤台县顾桥镇的很多农民以为日子就要蒸蒸日上了。一些人盘算着,即使在周边做点小生意也会发财,连卖菜也会更加好卖。
但是,他们很快发现,生活真的是可以往“下”走的。
淮南矿业集团顾桥煤矿投产于2007年,塌陷也在那时出现。在顾桥镇八里村大李家庄,据村民回忆,大约在2007年、2008年,村西头的土地开始塌下去,2009年下半年塌到了村里的房子,“慢慢塌过来的”。
而今天,采煤形成的塌陷,自西向东已把这个自然村90%的房子慢慢拽进了水里。
多数村民搬到了10公里外的新区安置房。少数人在这里留守。就连搬走的村民中也有人养成了一个习惯——从新区的五层小楼出发,骑着电动三轮车,回到那并不牢靠的土地上,从事着已经不再牢靠的生产方式:种地。
采了一片煤,留下一片“海”
10公里的路程,用一连串车祸证明了什么叫“故土难离”。
自打从采煤沉陷区搬到新区后,大李家庄村民就习惯了有人回去种地时出车祸的消息。
村民李金安骑车时撞到了树上,他的土地还有两三亩没有沉下去,他舍不得不种。同村的李金坤之妻在下高坡转弯时翻到了沟里。早些时候,另一位村民开着拖拉机回去收黄豆,不小心撞到大货车,最后连耳朵也摘掉了。
在大李家庄东部,还有十几户村民的房屋没有塌陷。一些村民干脆继续住了下来,靠耕种自家剩余的土地,或租种别人家的土地补贴家用。村里的年轻人不屑于种地的微薄收入,他们会去上海、江苏、浙江打工。
64岁的留守村民李广伟在新区有几套房子,但都空着不住。他对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说:“矿上通知村里不能住人了,但是现在不是还没塌吗?”
塌陷是一个缓慢的过程,缓慢到让人意识不到威胁的来临。村民们漫不经心地说,不会突然塌下去,虽然大家都知道村子迟早会完全沉没。
缓慢不代表爆发不剧烈。大李家庄最近一次明显的塌陷发生在2015年6月。李广伟记得,当时田里的玉米长到了大约60厘米高,一个晚上就被水淹没了。随着地面下沉,水也从地下涌出。
在村民李忠亮的印象里,那几天接连下大雨,水在横穿沉陷湖的灌溉渠里晃来晃去,最后冲开十几米宽的口子,漫入了村北的300亩土地。再加上下雨导致的地面松动,那片土地一夜之间就塌了下去。
因此,李广伟现在的经验是,要是下雨天,下大了就跑,“我们的下面都是空的,一下大雨就下去了”。
到目前为止,顾桥煤矿共造成6个行政村塌陷。一位村民现在抱怨:“开矿给老百姓带来了好大的痛苦。”
站在散落着红砖的地面上,村民李佩卫告诉记者,邻居前不久把自己的小楼扒掉卖了,当修路的渣土。价格是“50元一间”,现在又准备挖掉屋子下面的土地,一亩800元。
在更远一些的地方,一幢幢三层小楼矗立在湖水中,水位线已经爬上了一楼窗台。这些小楼还没来及被扒掉,就已经跟随地面塌陷到水中。
李佩卫家本在村东,近10年里,随着村庄的塌陷,反而成了最靠西的一户。从他家往西,除了少许戳在水中的楼房和倾斜的电线杆,只能看到“一片汪洋大海”。
不过,这片“海”并没有如实反映在地图上。有些外地人按照汽车导航行驶,开到大李家庄时就傻眼了——地图上标明的022县道在这里变得坑洼不平,两边是看不到边的大水坑。
从大李家庄穿过的022县道,原本连接着凤台县的顾桥镇和丁集镇,沿途经过顾桥镇的八里村、张童村、北樊庙村和童郢村。这些村庄的绝大部分房屋和土地都沉入水中。
回忆起塌陷,村民们仍然心惊胆战。如今在新区附近开办驾校的童明(化名)说,顾桥煤矿正式投产的2007年,地塌得特别快。他所居住的童郢村,一夜之间水就上来了,把1米多高的柴油机都没了过去。他赤着身子,赶忙把家里的东西抢救出来,连漫掉的鱼塘都没顾上管。
两年之后,八里村的土地也没能保住。现在来到渔场打工、开始“靠水吃水”的杨志合,仍然对当年没收成的稻子心疼不已。“塌陷前一天,地里的水有半尺深,当时熟了的稻子都能收了。等我第二天再去看,稻子进到水里完全看不见了,那稻子有1米多高,你根本不知道那水会有多深。”
之后几年,地塌得越来越慢。留守在大李家庄的李忠胜告诉记者,2008年时村西头的土地塌了30厘米,2009年煤矿开始下发青苗费,转年村民就不种那片土地了。2012年新区的安置房建成,村民陆陆续续搬到新区,但村东头的土地和房屋到现在都没塌完。
“你进村时,在村东看见那些黄色管道和磕头机,是用来抽瓦斯的。黄色管道架到哪里,没多久那片地就塌了。”李忠胜提醒记者,附近那些纹丝不动的机器,恰好能说明地下采煤的速度变慢了。
更多的村民,从附近煤矿的经营效益猜出了塌陷放缓的原因——有的矿发不出工资了,有的矿又裁人了。“现在煤炭价格低,如果煤价像刚开矿的时候那样,大李家庄的房子早塌了。”搬到新区的李佩文说。
房屋折断的声音
大部分人搬走后,曾经有1000多人的大李家庄安静了下来。只剩200米的022县道旁,许多房屋的窗户都已被拆走。透过窗洞向里望去,无人居住的房屋中积满了灰尘和蛛网。
偶尔驶过的摩托车上,车主携带着鱼竿和渔网。说话声和引擎声惊起了湖边的鸟群,灰色的、白色的水鸟飞起来一大片。李佩卫认为,这些水鸟可能包括鱼鹰、白鹳和白鹭,与摩托车主一样,它们也是被沉陷湖中的鱼吸引来的。
其他时候,村里的街道异常冷清。在与记者交谈的过程中,王娟会时不时出去喊喊7岁的儿子,确认他还在附近。“毕竟这四周都是水,又没有人,村子里只有他一个小孩。”
因为村里的小学塌入了水中,王娟的儿子只能到矿上的私立学校上学。不同于免费的新区公立学校,私立小学一年要收取5000元的学费,但王娟仍然觉得留在沉陷区更省钱,“在新区开销大,在那边吃水都要买,生火还要钱,不像这边拣点柴火就烧了”。
王娟一家是大李家庄沉陷区少有的全员留守家庭。他的丈夫李忠亮一年前得了重病,干不了重体力活,只能赋闲在家。塌陷的10多亩土地可以给他们带来一年2万多元的青苗费,但儿女的学费和住宿费就要花掉一半,这让他们还是愿意生活在成本更低的沉陷区。
为了减轻生活压力,王娟一家耕种了附近的所有土地。他们用土垫平了别人家扒掉房子后的宅基地,在上面种植了蔬菜、玉米和红薯。在沉陷湖旁2米多高的土坝上,他们费了半天劲才种上了绿豆。
在其他留守村民看来,他们住在沉陷区的理由无非是“省钱”和“土地荒着可惜了”。这些村民的年龄大都超过了60岁,外出打工岁数大了,留在新区又无事可做。
但房屋塌陷始终是他们无法回避的问题。李广伟家三层小楼最西侧的房屋均有裂缝出现。这些裂缝沿着门框和墙角展开,足有两三米长,由于渗水,有些裂缝附近的白墙上长着绿色的苔藓。路对面的一栋瓦房,从上到下直接在墙壁上裂开一道豁口,宽到足以放入成年人的手指。
自从发现房子开裂,李广伟和老伴就搬到房屋的最东侧,可晚上依然能听到房屋折断的声音。
李广伟抓起身旁的矿泉水瓶,轻轻地摁了两下,他说就是这种“啪啪”的声音。其他留守村民则说,他们只能看见墙上细小的裂缝,但听不见任何声响。
李佩卫说,在矿上工作的村民告诉他们,这两家房屋下面可能已经悬空了。煤矿先把底下的巷道打通,等从远处开始倒采煤的时候,大李家庄剩下的房屋和土地也将随之塌陷。
老人和妇女成了拣煤场上的主力
卫星地图显示,顾桥煤矿形成的沉陷湖呈不规则的四边形,水域面积接近8.6平方公里。除八里村的大李家庄外,黄湾村的樊庄、童郢村的老童郢孜等自然村,也处于半塌陷的状态。
不同于大李家庄,老童郢孜留存的房屋更多,但是荒草丛生,极少有人居住。71岁的留守村民黄立兰说,村里的土地或者塌入水中,或者被工厂征用,现在只剩下几户搞养殖的人家。
因为在新区没活做,黄立兰和儿子童利仍然住在沉陷区的家中。童利在附近的拣煤场找了份工作,黄立兰则在里面拾些铁条、木头,一天捡的东西能卖三四块钱,“够买个馍”。
每天,从煤矿开来的货车都会将六七十吨重的煤渣和煤矸石倾倒在拣煤场,有的大石头重达百斤。童利和搭档需要用手或锄头刨出石头,再把挑选出来的煤用电三轮运到拣煤场的另一侧。全部流程下来,差不多要干满10个小时,有些老人则要花费两天的时间。不过,老板给出价钱是固定的——两人一组260元。
村里的年轻人瞧不上这种耗费体力收入又低的活,宁愿去外面打工,因此老人和中年妇女成了拣煤场的主力军。71岁的童希星和66岁的老伴在这里搭档拣煤,老板有时会开玩笑,说他们是“加起来100多岁的人”。
因为塌陷了七八亩地,童希星每年可以拿到13000多元的青苗费,这笔钱不够给家里的孩子交学费。童希星的大孙子在县城的精忠中学上学,每年学费1万元,小孙子在私立小学就读,每年也要交5000元。
他们也想过让孩子上免学费的公立学校。但是公立学校没有宿舍,老两口也没有余力去租房陪读。思来想去,童希星忍住挤掉手指盖的伤痛,戴上2元钱一副的橡胶手套,决定咬咬牙继续“搬石头”。
“过去有钱置地,现在有钱送小孩上学,因为村里也没地给你置了。”黄立兰说。
房子和土地怎样补偿
事实上,留守在大李家庄的村民还有另一层隐衷。
李佩卫称,同属于八里行政村的大杨庄和八里村塌陷较早,都是依照房屋面积据实补偿的。等到大李家庄塌陷时,补偿标准变成了人口补偿,不论塌陷的房屋质量好坏、面积大小,统一按照每人20930元补偿。
按照李佩卫一家6口人计算,总共应得12.6万元的补偿款,但相比于建造3层小楼的的18万元成本,他还损失了5.4万元。此外,由于一套新区安置房的价格为87292.5元,李佩卫一家得到的12.6万元补偿款,并不足抵扣两套新区安置房的房款,他只能再补交部分房款。其他村民也印证了他的说法。
凤台县采煤沉陷区综合治理办公室出示的一份材料显示,2009年9月后,由于淮南市政府出台了《淮南市采煤塌陷区农村集体土地居民搬迁安置补偿暂行办法》,凤台县的补偿政策由据实补偿变为人口补偿,且每两年作一次调整。
材料中也承认,依照目前的补偿方式和标准,多数搬迁农户连最起码的购买一套安置房的钱都不够,加之塌陷区群众每家每户建房标准和类型不同,有的是平房,有的是高标准楼房,“一刀切”的补偿方式损害了群众的利益。
谈及部分村民反映的政策不合理问题,凤台县沉治办副主任邱拓良坦言,“那是没办法的,现在就是这个政策。”据邱拓良透露,安徽省人大从去年开始调研,想以立法的形式,出台沉陷区补偿的法规。凤台县沉治办也建议,探索一条按人口补偿和据实补偿相结合公平合理的补偿办法。
邱拓良更担心青苗费补偿的问题。材料显示,凤台县采煤塌陷区土地均未办理土地征收手续,而是由涉及乡镇和煤矿企业签订协议,全部采用青苗补偿的办法对失地农民进行补偿。然而,塌陷土地以租代征隐患大,这不仅会致使失地群众无法享受失地农民养老保险,一旦采煤企业效益滑坡,不能及时支付青苗费,可能引发重大社会稳定问题。
“去年午季(夏季——记者注)的青苗费,去年腊月才给。去年秋季的青苗费,今年4月才给。今年午季的青苗费,现在还没有。”已经搬到新区的李金克,主要收入来源就是每年1.5万元的青苗费,他对于青苗费延迟支付有着直观感受,却也无可奈何,“矿上能一年一年打(钱)就不错了”。
邱拓良认为,现在煤矿的效益很差,全部停产闭坑,人员分流。一次性征收土地,采煤企业肯定出不起这个钱。由于塌陷区征地面积大,受土地政策的制约,采煤企业也难以实施土地征收。所以,只能让采煤企业继续赔着青苗费,走一步看一步。
大李家庄也正在这“走一步看一步”的生活中沉下去。
一年当中,秋收时节算是村里人多的时候,天气转冷之后,小麦过冬,连一些留守村民也将回到有空调取暖的新区。
等到农历新年,沉寂已久的大李家庄将会再次热闹起来。村民们会回到村里祭祖。因为土坟的动迁难度较大,再加上容易“破坏风水”,村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祖坟沉入水里。每逢祭拜的时候,他们就会回到沉陷区,在湖边辨认出祖坟曾经的方位,摆下祭品,点燃纸钱。
水淹到了家门口,王娟一家在大李家庄生活的日子也进入了倒计时。她知道搬走的那天迟早会来,但心里还是希望塌得越慢越好。她甚至都为家里的四层小楼计划好了将来——“跟家里人说了不扒房子,一间房50块钱,哪缺那600块钱了。这房子有十一二米高,就算塌到水里,隔老远还能看见呢。”
今年,李金安那片靠近沉陷湖的土地已经进满了水,只能种稻。他估计,等到明年,地都塌到水里,就什么也种不了了。
到那个时候,这位农民只能告别他的土地和附着在土地上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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