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强长文回顾中叙之战：混沌的国足 糊涂的比赛

现场为国足呐喊的球迷

　　一树杨柳，不知道能存活多少年，不过我小时候来西安，见到的灞桥杨柳，就只是仿古意境而已。

　　杨柳岸，晓风残月，不论扬州，还是长安，而今想去触碰、想去找寻的，只是些虚浮的影子。

　　我从不饮酒，不曾有宿醉的痛苦，从没有慷慨激烈的飞扬，或者沉郁落拓的宣泄。在这西安古城的角落里，两天淅沥秋雨，夜深的寒意，一点点从大地深处向上弥漫。这不是青青客舍，也找不到洗浥轻尘之后的柳色。

　　我和老宋，离开朱雀球场，坐了两站公共汽车，然后打上一辆车，来到这家小馆，填一填饥肠寒胃。没多久，从业资历远比我们更深的老赵，赶来会合。他点了一小瓶白酒，似乎想浇一浇胸中块垒，开口的话语就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能这样？我不明白啊……我真的憋屈……”

　　我们都不明白。怎么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经历了一场国足十二强赛的主场。这是中国足球的福地，半年多前，能有十二强赛的机会，就因为在这个球场对卡塔尔的胜利、以及其他场次各种机缘巧合的幸运。再回西安，古都依旧是那个屹立千百年的古都，哪怕灞桥依柳不再、哪怕阿房繁盛成墟。但我们追随的这支国足，真不知是怎样混沌的存在。

　　我和老宋，听着老赵的讲述，或者是三个人各自不同的慨叹。没什么抱团取暖的需要，这一切并非从未经历过，可每次经历过的希望萌生，然后又被自己一脚踩死，才会觉得生疼。It is the hope that kills you。如果依然绝望，那就麻木不仁吧，被希望耍弄、被自己人折腾，痛苦才更深。

　　老赵没喝太多，我们草草散班。今宵酒醒何处？各奔归途，而非前途。

　　一

　　他们也是从朱雀球场出来，聚在这家熟悉小馆里，吃点东西，来平复心绪。大家情绪上都很正常。

　　我听到那位女士反复在问：“……你们难道没看赛前分析，说叙利亚应该是这组最弱的吗？怎么我们这一场下来，除了黄博文的射门，就没有其他机会呢？客场打韩国还能进俩呢？……”

　　很专业的球迷提问，我想这位女士应该对国足很关注，来龙去脉知道一些，提出问题之后，同伴没有立即回答她，或者是也没法给出答案。

　　我和老宋，对这样的问题，同样也给不出答案。

　　这场比赛，我坐在高高的朱雀球场最上一层看台观看了全场。一个人，并没觉得孤独。

　　赛前有个小插曲，老宋很早就在网上购买了680元的球票，还多买了一张，准备在球场送给一位找票的同行。我俩五点多来到朱雀东门——正名应该是陕西体育场，现场氛围已经浓烈。走过第一道围栏，各种贩卖国旗、脸贴的小贩，排列成近百米的长列。虽然天公不美，路面潮湿，但人声鼎沸、热情弥漫。

　　不远处有数百名球迷，在平举着一面国旗，场面浩大，我俩走上去拿手机拍摄，刚拍完，突然老宋发现他身上两张球票不翼而飞。

　　我看他脸色都不对了，和他说，实在不行，我们走回酒店看电视直播吧。

　　老宋是个机灵人，交际尤其广，很快电话找到一位神通广大的哥们，弄到了一张备用票。和我不在同一个看台，我陪他去西门取票，路上给聚力体育做了一个采访，然后用手机做肆客直播。这时各个看台排队入场的队列，已经长达数百人，上座率绝对超高。我边走边想。

　　680元的球票位置，在24看台1排50号，等我入场时，时间6点40，根本不可能找到我的位置。现场看球都是如此，除非你到得很早，否则大家都不会对号入座，大概差不多就行。

　　我显然晚到，老陆和家人也在这片区域，人山人海，我找不到他们，站在湿漉漉乃至有些泥泞的通道，又阻挠交通。保安和警察过来劝大家赶紧找位子，态度都很和善。我估计自己不太可能挤进这看台第一排，索性转身往最上层走。因为最上端那三排，还有些空席，座位因为顶篷遮挡，是没有积水的。

　　现场的DJ很棒，特别善于调动情绪，略为夸张的语气，恰恰适合这样一个巨大球场、上座率当有九成的比赛。我有点端坐高台的意思，秋风稍带寒意，还不至于彻骨。遥望场地，我在想这草皮到底靠不靠谱？

　　二

　　比赛当天上午，还有不少人在讨论草皮。此前有过西安主场移址的说法，都和草皮不达标有关。沈阳对伊朗的比赛，草皮有些问题。

　　各种声音很多，官方渠道，都说西安更换了最好的草皮，肯定没问题，也没有过任何迁移主场的考虑。非官方渠道，都在说朱雀这场地问题很多，草皮虽然换了，但是草皮下面的土壤层不好，连着下两天雨，问题肯定更多，积水严重的话，排水不及时，有可能会在草皮下面形成小坑，那就完蛋了……甚至还有说法援引省体育局等内部说法。

　　直到比赛打完，直到我们和老赵在小馆里会合，都没有谁再想起这个草皮话题。我距离场地过远，看不清楚细节，但草皮应该没成为作祟败因之一。

　　现场的氛围，就更不用说。这是我观看过的国家队比赛，最好的现场氛围。这甚至是难得的一场、从第1分钟，到补时5分钟，全场呐喊助威不断，气魄宏大不衰的主场。

　　西安无愧，这个夜晚出现在朱雀球场的球迷无愧。我在这里观看过亚洲杯预选赛小组赛的比赛，就为西安球迷所感动。这一个夜晚，现场的不仅有西安球迷，还有太多来自天南地北、全国各地的球迷。几乎每个球迷看台前排，都会有球迷领袖，拿着喇叭，有节奏地指挥大家欢呼鼓掌。球场看台的条件并不好，中场休息时，休息通道里烟雾弥漫、洗手间更是脏乱不堪，然而这些瑕疵，无掩朱雀球场里，数万球迷对国足的支持。

　　就是天气，或者西安城的拥堵，能留下点抱怨话柄。拥堵不奇怪，这是第一古都的国庆黄金周时节。阴雨连绵不太爽气，可是在比赛这天下午三点多，秋雨暂停。

　　我和老宋从曲江的酒店，打车前往朱雀，开车的司机非常有趣。“你看，这快到比赛了，雨就停了，”这哥们很认真地和我们说，“这是政府做的。西安缺水，以前要打人工造雨弹上空，同样还能打散云弹，把天空云层击开，这样雨就停了。以前体育场有什么大型演出演唱会什么的，就这么干过，今天肯定是打了散云弹……”

　　为了这场比赛，西安做了很多，各方面准备也都到位。是不是福地无所谓，能做得如此，普通球迷和社会公众，应该会认同，西安无愧国足。

　　三

　　隔壁那桌的讨论还在继续着。女士的专业提问没人回答，几位喝着小酒的男士，话题转向。

　　“国足福地，就这么没了，稀里糊涂的……”其中一位说道。似乎话题向这样的方向，只会说得越来越沉，大家无以为继，于是话题跳脱起来。

　　“那个王XX不是手里有四张票吗，都是三百多的，他赛前把票卖给黄牛，四倍轻松出手。”背着斜挎包的男士说。

　　“也不知道有人买了足彩没有……”话音未了，一位戴眼镜的男士，马上来了兴头。“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我就应该身家博啊，全部买中国队输……咱们算算这个概率啊，只要是国足的正式比赛，都买中国队输，这能挣不少钱呢……”

　　饭桌上的笑语多了起来，话题似乎更轻松。在调侃和讥嘲中，多少找回了一些心理的平衡。我们仨在这张桌上，还郁闷地有一搭没一搭闲话，那一桌很快就散了。服务员清理干净台面，一切似乎都没发生过。

　　对普通球迷来说，这是合适的应对。隔壁那桌应该是西安人，一场混沌烦闷的比赛之后，散散心，随后该干嘛干嘛去。也不是第一次被中国足球伤心，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生活总要继续，越是成年人，越能应对这样看起来并不会涉及到自身生活的心理挫折。

　　半夜回酒店的路上，老宋和我说，这样的球迷其实是幸福的，他们带着希望，受挫而去，养好伤口，又会为未来希望所感动，再飞奔而来。“但我们做这一行的可不行啊，当其他球迷宣泄完、平复完，乃至选择性忘记之后，我们的记忆只会越来越深……”他脑子里还回想着老赵的讲述。

　　老赵和我们说了他二十多年从业经历，“都是围绕国家队啊”，给我们讲了他对这场比赛各种细节、各种排兵布阵和应对的看法。话题范围越来越大，散漫开去，最终大家都不知如何往回收。

　　最终连慨叹的劲头都没了。

　　四

　　比赛结束，我从24号看台出来，在通道外围等老宋。我见到的散场球迷，都很平静，非常平静。看不出多么失落，也看不出多么沮丧。几位平时看英超比较多的球迷，认出我来，和我在一旁闲聊几句。一位年纪略大的，走过来劈面一句就是：“换姜志鹏上去是为什么？”

　　这位老哥是从山东来的，说着稍有些激动。“这样的指挥全乱套啊，我们球迷看不懂，我看场上的队员也不懂啊！”他说道，“这样的教练真不行，早早地换斯科拉里吧，也不至于犯这种错误。”我还想回应一两句，大概意思无非国内足球人才就这些，谁当主教练都会为人力掣肘，但这些话我有些说不出口。

　　一位成都小哥，和我聊了几句，平静得有些吓人。“我早知道是这样，以前到处追国家队比赛看，也见得太多，不奇怪。”他说他追随国家队，“就是个习惯”，不到现场看，心里不踏实。看到国足这样的场景和过程，也没有多难过。

　　我自己脑子里一直乱哄哄的，不是失落或沮丧，而是觉得什么都没看懂，连该如何去想、去理解这样的比赛过程，都不知道从何想起，只能喏喏附和。

　　两个小时后的小馆里，老赵当然要提起这些比赛细节。在他各种“我不明白啊”的慨叹里，仿佛各种“不明白”，在以各种明白的方式呈现出答案：

　　变阵为442，可以理解，主场要强调进攻，要对叙利亚全取三分；上双前锋可以理解，开场阶段，郜林控球转身的状态，有目共睹；武磊没有先发，也可以理解。可是郜林和张玉宁的先发锋线，“不明白”。中前场最有突破和传控能力的蒿俊闵，为什么整场比赛踢成了纯防守型后腰，完全“不明白”。要加强进攻，不是上两个中锋，传中还全场不到位能解决的。

　　这是赛前高度封闭训练之后，呈现出来的“明白”？顾超的失误，在一场不容许低级失误的比赛中，由最求稳的门将上演失误，这是无识人之明。

　　换人更是莫名其妙。全场比赛，只记住黄博文那一脚像样的射门，但黄博文被替换。姜志鹏被换上之后，打的是左路，但两个边路的传中球和中锋之间，几乎没有关联。

　　全场比赛，球都在飞，确实降低了对草皮场地的要求……这样的乱，哪怕看“明白”了，只会觉得更乱。

　　高洪波如何应对？

　　一个精明的人，陷入到从布局到执行，每一步几乎都走错的境地里，让他自己敞开心扉、敞亮地走出来，那才是“不明白”。

　　五

　　起身离开最高一层看台时，我打量着滞留在看台上球迷的表情。没有喧闹嘶喊，没有太多激动。我看到两个中学生面孔，一个小胖子在抹着眼睛，同伴在默默地等待他。

　　混沌的我，当时觉得这是年轻人才有的激情流露，这样一场混沌的比赛，我也就最多“不明白了”，连老赵反反复复说“我憋屈”，都感受不深刻。

　　乌兹别克斯坦我还会去，和老宋老陆早就约好的。去时不报希望，甚至有点害怕别就养成“就是个习惯”，可这种经历，我还是想继续体验。

　　西安不见灞桥杨柳，这里已不是长安。赛前肆客足球APP做的一幅开机海报，夕阳古城激战的场景，有朋友建议说不应该是骑兵围城的背影，而应该是骑兵出城而战的面影。

　　这次来西安，没时间去我喜欢的碑林，也没能去从未去过的法门寺，城墙也只是惊鸿一瞥。

　　西安一切都好。西安做好了能做好的一切，西安不需要这样的比赛。此去经年，何时再因国足而返西安，无从说去。

　　良辰美景虚设，不解之事太多，可说之人颇多，千种风情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