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冠军的日子
杨海
从没有想过,刘成菊母女会以这样的方式成为热点。
在女儿才巾涵因患甲状腺双侧乳头状癌发布众筹项目后,不过3天时间,筹款金额已经接近了18万元。但因为最开始设定的60万元筹款目标,已故举重冠军才力的这两位家人也很快遭到了铺天盖地的质疑。
或许连她们自己都没想到,聚光灯会这么迅速亮起来。在发起众筹之前,才巾涵一直在自己的微博求助。可每条发满140个字还没把话说完的微博下面,都只有个位数的回复。那时我已经开始相信了这又将是一场悲剧——就像不少退役运动员家庭一样,任凭个人如何呐喊,都会在沉默中被穷困和疾病压倒,然后彻底失去生活的希望。
去年5月份我去抚顺采访这对母女时,没说几句话,刘成菊就问我报道对她们有什么好处,别人会不会给她们捐钱。对于刘成菊来说,“钱”一直是这个家庭最现实、最无奈的话题。
第一天采访时,坐在她家的小马扎上,听她要么破口大骂,要么抱怨自己的穷困。再加上她一副“凶神恶煞”的形象,让我觉得她不过是个只会伸手要钱的“无赖”。我无法理解她的境遇,甚至有些讨厌她。
她抽烟,牙齿都已经熏成了黑色。她留着短寸,皮肤晒得发黑,胳膊上纹着一只狰狞的红眼蝎子。
丈夫才力去世后,她的生活似乎就只剩下怨恨。她怨体委大院不再管她们,怨长期训练毁掉了自己的身体。她相信自己的女儿遗传了她和丈夫的肥胖,以及随之而来的坏身体。
她告诉我自己几乎失去了所有朋友,才力去世后,她去举重队闹过几次。她抱怨自己生活落魄,所有人都清楚她只要在举重队出现,就是为了要钱,所以之前的队友都“躲着她走”。
谈起昔日的旧人旧事,她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瞪大眼睛,使劲拍着桌子,掺着脏话骂“那些人没良心”。
后来的几天,我才慢慢理解了她的这些“不体面”:伤病让自己失去劳动能力,甚至连下楼都像场艰苦的战斗;16岁的女儿等着吃饭,学费还没有着落;小餐桌上堆满了母女俩的药物,时刻提醒着她下个月的药钱。
因为肥胖,她和女儿一起走在路上,总会听到身后传来的笑声。她说自己抽烟、纹身、留短发只是为了吓人,这样就不会再有人嘲笑她们。
她那时的样子就像是披了层坚硬的外壳,让我都忘记了,她是个28岁就失去丈夫的女人。
她不愿多提才力的往事,只是不停地说“他是个好人”。她搬家时带着才力的一个工具箱,里面装满了钳子、扳子各种工具,足足有大半桶桶装水的重量。才巾涵告诉我,爸爸没别的爱好,就喜欢开车,这是他生前修车的工具。
只是每每谈起举重队,她还是会咬着牙,大骂“人走茶凉”。她最恨的似乎是她的教练,恨他让她把亚运会参赛资格让给了队友,恨他在才力去世后跟自己划清了界限。
报道刊发后,忘了大概过了多久,我忽然接到了一条刘成菊发来的语音。她声音低沉,语速也很缓慢,问我有没有采访她的教练。
“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她停顿了一会,叹了口气说,“我挺想他的。”
听完这句话,我忽然明白,对举重队,对教练,她都不是完全的恨。这些她在生命中永远绕不过去的角色,是她的青春。她在那种封闭的环境里找到了爱情、找到了亦师亦父的教练,尽管给她带来了无尽的伤害,但她却难以割舍,深入骨髓。
再次联系时,已经是去年9月份。她给我发了一条语音,告诉了我她女儿刚刚确诊甲状腺癌,但是她没有钱治疗,问我能不能帮帮她。
我不知道怎么回复。众筹是我当时能想出的唯一能帮她的方式了,帮她申请了一个知名平台的项目,可惜项目一直没能通过。
我很快就把这件事忘了。没想到3天前,我在她的微博上看到了她的众筹链接。才巾涵说这个项目是她自己申请的,妈妈并不知情。
她在众筹的介绍里写着:“我的爸爸是亚洲大力士‘才力’”。
转发这条链接时,我也下意识地把才力写进了朋友圈的开头。那时我意识到,这个家庭一直在试图走出“举重冠军之死”的伤痛,却不得不把“冠军”与自己永远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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