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上看到李文星事件之后,我心有余悸,想起了那次误入传销组织又及时逃离的经历。
之前,我有个朋友,认识好多年了,有天他突然和我说,某个高端人脉资源交流会在周末组织酒会,问我去不去。我没有时间,就没去。后来,他又隔三差五喊我一起“认识”这帮人,唱歌,喝酒,大家都是纯聊天,给我的感觉是他们也有一定的思想,是抱着交换资源的目的来的。
第一次和他们见面是在城东一家唱歌的地方,看起来相对高端,来了十几个人,各行各业的,有搞摄影的,有医疗美容行业的,性取向也各不相同。他们都不说自己的真名,但都有个代号,比如王爷、大浪、胆哥,每个人看上去都25岁~30岁,胆哥年纪大些,估计三十六七岁。不过,有美容行业的说,他会帮聚会的朋友们打玻尿酸,让大家看上去年轻一些。
我加入了这个戴着“面具”的高端人脉聚会。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他说大家一起去承德旅游,结果单独带我去了济南
我们每次聚会基本都是工作日夜晚,七八点开始,可以随时走,如果喝酒,就会直到晚上一两点、最晚两三点结束。花费顶多两三千元,都是胆哥埋单,似乎他是组织者,给人很有钱的感觉。
就这样,吃吃喝喝,玩玩聊聊,别人在和我交流的时候,也都会聊聊我的行业状况、家庭背景、我的收入,我觉得这就是一个都市圈子的俱乐部,慢慢有了初步的信任。聚了三四次,差不多一个多月,突然有个代号叫“大浪”的和我说:“要不,我们一起出去玩儿,聊聊事情,看看能不能结识什么新的人脉。”
大浪37岁,比我大一些,聊天时自称做电子配件销售,副业是做海外房产中介。我想,自己本来就是做传媒的,大家有资源可以谈谈,互利的,为什么不去呢?于是,在一个工作日,我跟公司领导请了假,打算出去4天。
起初,大浪和我说是一起去河北承德,并要走了我的真实姓名、身份证号,说帮我买票。到了火车站,我取了票,一看,是去山东济南。我觉得挺奇怪的,为什么是济南而不是其他的地方?但我没有多想。
毕竟,大浪我见过几次,当一个人和你多接触几次,又没让你感到讨厌,这时你不会产生过激反应的。
到了站台我才发现,我们并不是集体出游,上车的只有我和大浪。并且,我们没有坐一起,望过去,他在用一个专门的手机打电话。那手机上有很多今天看来是他下线或搭档的联系方式。
中午1点多,我们到了济南,出了火车站大浪就带我去打车,一看就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的士司机开啊开,最后把我们带到一个位置比较偏的新小区,我跟着大浪走进了一个三居室,里面已经住着一个看上去40多岁的女人。
我心里嘀咕,既然是认识高端人脉,为什么不是到公司,而是到这么远的小区?看这架势,他俩也不是像要带我出去玩儿的样子啊。
“洗脑讲师”是妖艳女郎,讲完课就把笔记撕了带走
没多久,一个打扮妖艳的女郎走进了我们的三居室。之前门是关着的,但她没有敲门,也没拿钥匙开门,好像门突然为她打开了似的。
女郎和我寒暄着聊聊天,突然,她给我讲起一个框架:现在有600个份额,每个份额是3000多元,级别则包括一星、二星、三星、四星,攒够多少份额就可以升到三星。
但是,如果从一个份额开始投钱,升级到一星要发展太多份额,速度慢,不如几个月就投入20个份额,达到四星。同时,她还会卖你一支马克笔——这马克笔是你加入组织的身份和象征,售价500元。
我一看,这就是普通的笔,随便哪个超市都有,既不会印上你的名字,也没有他们机构的标记。
讲完这些框架,旁边的“舍友”对我说:你可以先了解了解,再考虑考虑,如果觉得项目不好,就当做来考察玩儿的。我心想,哪里有这样玩儿的,来这儿不该是去看几个景点吗?
耗了差不多一小时,第一个女郎起身离开,她撕了讲解时候自己写的笔记,连碎片一起带走了。
第二个妖艳女郎来了。她先是聊天,接着把框架又说了一遍。可能察觉到我的脑子比较好,她不断地强调这些框架多么多么合理,多么多么严密,想说服我。说了一小时,她又走了。
一下午就这样在出租屋里浪费掉了。傍晚,不知从哪来了两男一女,大家开始做饭,他们很小气,我们6个人只做了4样菜,只有一盘土豆炖肉,其他都是素菜。我感觉,他们平常的生活似乎不好,好像好久没吃到肉了,都吃得很香。
吃完饭,我们一起收拾残局,就坐下来玩游戏,比如“一个比划一个猜”“谁是杀手”。
我慢慢发现,我被安排接触到的,都是我的同龄人,或者性格上能和我玩儿到一块的人。而之前派来的两个妖艳女郎,很可能是我在某次“高端人脉聚会”上,开玩笑地说自己喜欢什么类型的女生,结果,他们真派了这样的女生打前锋。
在一个小区租了十余间房,受骗者挨间排队接受洗脑
第一天晚上10点半,我进了我的出租屋卧室。回忆整天发生的事情,我想,不对,这可能就是传销组织啊,但是和新闻说的南方传销不一样,所谓“南派传销”会没收身份证、手机,而我的手机、身份证都还在身边。
我睡不着了,马上上网搜索了这个小区的名字,还有“地名+传销”等关键词,结果弹出不少网友的受骗经历,有的是被前女友骗来,有的是被相识五六年的老友骗来,而在一街之隔的另一小区,也有网友说在那儿遇到了传销。
好在大部分帖子都说,他们不会被严格限制人身自由,也没有受到伤害。这可能是手法相对“温柔”的“北派传销”。
我还是有些不安,因为我发现,明明有间卧室是空着的,那个40多岁的女人,为什么不睡里面,反而还睡到客厅呢?会不会是打算监视我?
忐忑着,天亮了,大浪8点终于带我出门了。不过,我们还是在小区里转。
那段时间,济南下着特别大的暴雨。大浪带我各处串门,我这才知道,这个小区有他们的十余间出租房。我到一个屋子的时候,还要在门口等上一个受骗者“洗脑”完出来。
第二天的讲师男男女女都有,也不仅是讲星级框架了。他们的话题更多扯到了“发展下线”上,比如,一个人要发展3个下线,每个下线还要继续发展,随着不断的资金流入,你的提成才会不断增多。他们甚至承诺,即使你的上线跑路了,也会有人填补这个空缺。
我问他们,你们做了多久?有的说一年,有的说两三个月或几个月,有的是准备结婚就把多年积蓄拿来这里投资,梦想是赚到800万元,至少也要赚100万元。
大浪没有让我中午休息的意思,他给我买了份凉皮,然后带我去找三四个人闲聊,让我放松。可能是他们察觉到我的警惕心了吧。
在这个中午,他们谈天说地,还聊起了我的家庭,打着情感牌。这些人有的自称富二代,有的自称在政府部门做金融工作,也有的是跑龙套的演员,还有看上去光鲜的、做金融的大姐,他们自称之前做别的项目亏了,但是看好这个项目。
时不时地,他们又打起资源置换牌,让我觉得快加入进来吧,他们是多么温暖的大家庭。
被带着四处转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一些之前在房间里明明相互认识的人,在路上碰到却相互不打招呼了,很奇怪,俨然像一个地下组织。
我还见到了几个卖日用品、零食的人,这和我昨晚看到的帖子描述一样。我更确定我遇到了什么。
上线宣布几大纪律,我吓得忙把全部存款转给朋友
终于,在我来济南的第二天下午,这个传销组织露出了锋利的一面。
在一间出租屋里,一个讲师告诉我,这个组织是有规则的,有很多很多条。
有些是为了显示低调的,比如,不能穿戴任何首饰、纹身;不能开车来济南,只能坐动车。
有些则是保持神秘的,比如,成员在外边相遇不能说话;串门的时候不能敲门,只能用手机提前打电话联系,留好门。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妖艳女郎进门前不需要敲门,为什么大浪进门前总要打电话。
还有些似乎是为了安全,比如,不能在晚上10点以后单独出行;有的出租屋可能会男女混住,但是不能产生男女之情。
他把每个出租屋比作一个小家庭,说如果家庭内部有矛盾,可以报给四星会员,四星是负责现金转运,而五星以上的会员基本是不露面的。
我开始明白了,这个小区的“高端人脉”据称都是同一城市过去的群体,每日课程都不一样,第一天是了解俱乐部的架构,第二天上午是怎么参与这个架构,怎样发展下线,第二天下午则是讲规定。第三天,他们可能会继续讲加入之后有什么样的收获,怎么互补,怎么更快赚到钱。
而大浪呢,对于框架、入伙,他只字不提,只是不断地聊生活情感,聊他如何不容易,聊未来怎样才会有更好的保障,人需要多少钱,要赚多少钱等。
我知道,如果被说服投资,很可能我就要待在这个小区,而在这个出租屋,所有费用都是AA的。
在这里的人过得并不宽裕。刚被骗进来的那几个人,连本职工作都没时间做了,尤其是刚来几个月,他们只能耗在这里,努力发展像我这样的下线。
而如果手底下的现金达到200万元,他们按规定会自动分家,也就是不能在济南或者那个小区继续经营了。以往分开的家,去了山东青岛、烟台等地。
考虑再三,为了预防自己被洗脑,我临时把所有积蓄都转账给了我的朋友保管。
但我又十分担心,因为我记得,昨晚的帖子说,如果传销组织知道你没有积蓄、现金,会带你到银行开通信用卡,还是可以透支消费。
我看透他们了,也烦透他们了。打定主意,我决定不再等4天的“游玩”结束,要马上离开这里。
我说有警察朋友要来接我,他们让我走了
回顾种种细节,我越想越后怕——
他们的运作很周全,前期会用高端人脉聚会的方式,拿捏你的兴趣爱好,甚至最后派出妖艳女郎。好在,我一直没说真话,只能说我不傻,换做别人,可能意志力的防线就崩塌了。
他们也不会在出租屋里留任何证据,讲完课就把笔记撕了,除非警察卧底或者受骗者拍了视频,否则很难取证。
并且,带我来这儿的大浪一直跟着我,我去哪儿他去哪儿,同时他还一直对外联络,向伙伴反映我的情绪动向。虽然不禁止我用手机,但这一切让我觉得,对外联系不太方便。
我用微信和一个当过警察的朋友说了这事,她让我别乱跑,说马上叫上别的朋友,从另一个城市开车过来接我。
朋友过来的路上,赌了把我遇到的是不怎么限制人身自由的“北派传销”,我和大浪摊牌了。
在小区旁边的商场,我诈他说,我和B市的警察朋友说了这事儿,大浪急忙说,你现在在这儿很安全啊,我说,你这个就是传销,警察朋友待会儿就来。
大浪慌了,说“你想走就走吧”。末了,让我别忘了回小区拿包。
那时是傍晚五六点,天还没黑,并且快到周末了,周围也有很多居民来来往往。我壮胆回去拿了包,然后逃离了小区。路上,大浪的上线给我打来电话:“你为什么要走啊?我在外边办事,咱们还没聊过呢。”
我心里想,聊什么呢,我跟你关系其实没有那么好,我来这里是工作原因,是想让人脉资源更广一些,但是我太天真了,而且我还是请假来的,我更恨了,但我唯一确认的是,我不会受骗。
在电话里,我只和他说:不想耗在这儿了,闹到警察那儿不好,我也不想搞这么僵。
朋友开车到济南市的时候,已近深夜12点了。我和朋友次日启程回家。朋友说,没想到我是一个会误入传销组织的人。
我把大浪从微信好友里删了。在这之后,原先总在K歌时埋单的胆哥开始和我联系,说改天一起吃个饭。我说,这没必要了吧,聪明人都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事情。
也许,他知道了我的想法。这个从天而降的“高端人脉”,从此沉默地躺在我的朋友圈里。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地名、人名已做技术处理)
口述/兰谷(化名,85后,某一线城市传媒从业者) 记者 卢义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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