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14日,第五个世界“慰安妇”纪念日。
中国大陆最后一个起诉日本政府的“慰安妇”幸存者、海南陵水阿婆黄有良入土为安的日子。
早晨九点,长期拍摄记录海南“慰安妇”的57岁摄影人黄一鸣锤了锤有些木涨的腰部,又看了看手中的相机,还是决定去陵水送黄阿婆最后一程。
海南“慰安妇”群像。黄一鸣摄
“从海口往返陵水英州镇乙堆村要5个小时,我怕身体受不了,的确有点犹豫。”面对记者,黄一鸣对于自己的担忧并不讳言,2015年底刚做完腰椎间盘手术,按照医生的要求,独自开车5个小时,简直是不要命。
但,他还是去了。“这趟不去,怕是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2001年11月,作为原告代表,黄有良第一次站在了日本的法庭上,当庭讲述了日军侵占海南岛期间她的可怕遭遇。(2005年摄于陵水)黄一鸣摄
立秋后的海南,反而燥热了起来,位于北纬18度的陵水黎族自治县更是“烈日灼心”。
黄有良阿婆的葬礼,就在陵水英州镇乙堆村的村上,黄阿婆的遗照摆在桌上,那张布满皱纹的面庞曾无数次的出现在黄一鸣的镜头里,如今真的只剩下一张照片。黄一鸣的眼睛模糊了,分不清时是汗还是泪……
镜头对准“慰安妇”幸存者,缘于一个新闻专题
时间的指针倒回到12年前,也是一个燥热的夏天。
2005年5月的某日午后,时任中国日报记者站站长的黄一鸣正在办公室小寐,一个念头突然在他脑海闪过:海南“慰安妇”题材可以做!可以作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60周年的小专题来做。
“新闻人的灵感,有时候就是这么来的。”黄一鸣有些羞涩地解释。那几天,一直被新闻选题困扰的他,仿佛一下子找准了方向。
黄一鸣采访拍摄“慰安妇”工作照。黄一鸣提供
由于之前看过一家报纸对于慰安妇的报道,黄一鸣按图索骥,来到了陵水祖关镇祖孝村的黎族阿婆陈亚扁家里。
“瘦,特别瘦!阿婆站在她家原来破破的小瓦房前喂鸡,我用黎语跟她打招呼,她没有理我,只瞄了我一眼,继续喂鸡。”虽然时间过去了12年之久,但第一次见到陈阿婆的情景,对于黄一鸣而言依旧历历在目。
陈林村1942年起,在保亭县三次被日本人抓到保亭加茂据点后勤服务队,被迫为慰安妇,受尽日本兵的“四脚牛”等刑罚折磨。目前,她和儿子一家一起生活。(2015年摄于万宁)黄一鸣摄
“慰安妇”这三个字的敏感,让黄一鸣内心很是忐忑。第一次的见面,他只是像晚辈看望长辈一样,跟陈亚扁聊聊家常,并不敢也不忍提其他。
可能是阿婆已经对外公开了“慰安妇”的身份,在黄一鸣再次造访时,陈亚扁便说出了自己被日军强征为“慰安妇”的往事:“说说停停,说到难过的时候就流泪。”
海南原“慰安妇”蔡美娥,1927年生,琼海市龙江镇红星大队红森村人,13岁时父母去世。1941年日本兵登琼后,被抓到日本据点,在炮楼里被强奸。现住在养女家里。黄一鸣摄
耄耋之年的阿婆,泪水在布满沟壑的面庞上无声流淌,也在黄一鸣的心上流淌,而阿婆只字片言的叙述,道不完的是侵华日军在海南岛犯下的滔天罪行。
最初,黄一鸣只是想完成一个专题,拍完照片在报纸上发表,就意味着任务完结。可是,渐渐老去的阿婆,他们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段被日军侵略蹂躏践踏的屈辱历史,这一切串联起来,让黄一鸣觉得,对海南岛境内惨遭侵华日军蹂躏的“慰安妇”的寻访,这才只是开了个头。
不过,他没想到的是,这一拍,就是12年。
寻访“慰安妇”幸存者这条路,超乎想象的艰难
黄一鸣打小在黎寨长大,青年时期因着特殊的际遇又曾在黎寨生活过两年,不仅能听会说黎语,对黎族老白姓的生活习惯也较为熟悉,因此跟黎族阿婆沟通起来相对容易。
然而,即便如此,也并没有让寻访“慰安妇”的难度减少几分。
2005年3月林亚金赴日本出庭作证起诉日本政府。(2005年摄于保亭)黄一鸣摄
“大部分都是阿婆自己说,谁谁谁跟我一起被日本人抓过,现在可能在哪个地方。”黄一鸣回忆说,2005年,他在采访符桂英阿婆时候,打听和她同时被日军抓到碉堡里一个女孩,叫符玉开,几个月里被强奸被蹂躏。巧合的是,在整个采访过程中,就有一个阿婆不停在符桂英阿婆家进进出出,不适看着黄一鸣欲言又止,可是后来却什么也不肯说。“2007年她公开了,不过我后来没等到机会去拍她,她就去世了。”
黄一鸣告诉记者,最让阿婆难以释怀的,就是乡邻们的闲言碎语和家人的反对,“比如说我去探访时,她说要把曾经为慰安妇的经历告诉我,但是我到了她家以后,可能由于家人反对,临时打消念头。”甚至有一次,黄一鸣刚刚来到一个阿婆的家里,还没开始跟阿婆聊天,就遭到了阿婆女儿的驱赶。
除了慰安妇家人的阻力外,拍摄敏感话题素材,也受到了业界同仁的质疑。
“拍这个能发布么?能挣钱么?不能挣钱还倒贴,趁早拉倒吧。”摄影同行的各种声音,反而让黄一鸣更加坚定自己的选择:摄影作品的价值,并不是靠金钱来衡量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作品的价值才会慢慢显露出来。“说不定有一天,就对慰安妇阿婆打官司有用了呢,哪怕有一张有用,我也值得了。”
在拍摄记录“慰安妇”幸存者的过程中,黄一鸣也有自己的顾虑,经常有“慰安妇”幸存者家人会说:你报道以后,官司没有打赢,还让老人被周围人说闲话。
黄一鸣内心纠结过,可是最后依然坚持地走了下去。“要让年轻人知道有这么一件事,侵华日军在海南的罪行是不能被饶恕的。如果我不做,时间久了,记忆会淡化。我要通过我的努力,用各种手段把这些记录下来。”
从2005年到2006年,一年多时间里,黄一鸣走访了陵水、保亭、琼海、澄迈、临高等十多个市县,行程约4000多公里,陆陆续续找寻和拜访了23个海南“慰安妇”幸存者,并拍摄到了珍贵的影像资料。
走近“慰安妇”阿婆,看到善良和坚强
在黄一鸣心里,第一次把“侵略”和“杀戮”这些字眼具像化,并不是因“慰安妇”而起。他的爷爷,就是被日本人杀害的。在他很小的时候,奶奶曾无数次提起这段往事。
同样是无辜受害者,这无疑拉近了黄一鸣与海南“慰安妇”的心,更坚定了他找寻“慰安妇”的想法。“她们跟我奶奶年龄差不多,有的甚至长相也很像,我把她们当自己的奶奶一样看。”
“儿子啊,你又来了,你要再不来,就见不到阿婆了。”陈亚扁阿婆每次见到黄一鸣,总会唤他儿子,接着亲切地跟他聊聊家常,“比如母鸡又生了几个蛋,小鸡是吃稻谷还是吃小米。”一如寻常家人一般。
林亚金说,她和姐妹们在稻田里被日军抓走,押到什漏村,关在一个小茅房里, 10天有9天都被日军强暴。(2005年摄于保亭)黄一鸣摄
黄一鸣很少主动提起阿婆的伤心往事,对她们过去的了解多半是聊天时不经意间提及,将阿婆们的记忆片段慢慢拼凑成了完整的故事。“我有一次去看望卓天妹阿婆,正是收稻谷的时候,她说她当时被抓时也是收稻谷的季节,就慢慢打开了话匣子。”
作为摄影记者,黄一鸣每一次看望“慰安妇”阿婆时,都会带着照相机,但,并不是每次都派得上用场,“都是熟悉了之后,我提出拍摄她的想法,如果老人同意,我再到车上拿相机拍摄。”
在拍摄“慰安妇”幸存者的12年间,黄一鸣共拍摄了上万张照片,其中被媒体多次使用过的一张照片是陈金玉阿婆捂着脸哭泣的画面:老人有些变形的手扯住衣服的一角捂着沧桑的面庞。
黄一鸣坦率地说,这张照片其实焦点对得不准,有点“跑焦”,因为老人突然间落泪了,用衣服擦拭眼泪,来不及仔细对焦,他赶紧按下了快门。“每一张都是经过数次跟阿婆的接触了解熟悉后,偶然的机会抓拍到了她们凝神、回忆、落泪的一瞬间。”
除了阿婆的脸部特写外,黄一鸣照片中记录的,更多的是阿婆的日常生活——她们闲不住的状态,这也是最打动黄一鸣的。“她们经历了我们无法想象的痛苦和折磨,到了晚年,还在尽自己能力好好生活,勤劳的生活。”
每次见到阿婆们,她们都在干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黄有良阿婆在山里放牛,林亚金阿婆在农田里赶鸟……很多阿婆都是自己挑水、自己煮饭。
“这就是她们面对人生苦难的态度,虽然早年的遭遇带给她们身体上很多病痛,但是她们不抱怨,依旧平和乐观的活着,生活着。”
海南“慰安妇”的故事,不会随着生命逝去画上句号
随着时间的流逝,当年黄一鸣拍摄的12位“慰安妇”,如今只剩4位还幸存于世。
黄一鸣说,自己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陈亚扁时,她已是重病缠身,被病痛折磨到只能卧床,见到黄一鸣时一个劲儿地问:“日本人什么时候道歉,什么时候赔偿。”后来就听到了阿婆离世的噩耗,这也是最让黄一鸣心痛的。
黄一鸣采访拍摄“慰安妇”工作照。黄一鸣提供
曾经被日军蹂躏强暴致使无法生育,到了风烛残年的阿婆们,很多人内心是孤苦的。一年又一年不间断的探访,连黄一鸣自己也分不清,到底是作为记者的责任感驱使他继续,还是跟阿婆们特殊的感情让他放不下。“每次我从她们家离开时,最害怕她们问我什么时候再来。”说这话时,黄一鸣哽咽了:他害怕跟阿婆失约,一个失约,也许就是永远,下次再来,阿婆们可能就离开人世了。
因此,黄一鸣会跟“慰安妇”讨要一些随身物件:黄有良阿婆曾经犁田的木犁,林亚金阿婆不用的临时身份证,符桂英阿婆以前用的水壶和竹篮……
“留个念想吧,以后如果建了慰安妇纪念馆,这些物件也是个证据。”黄一鸣说这话时,再次红了眼眶。
岁月无情,还幸存的4名“慰安妇”阿婆终有一天也会离我们而去,黄一鸣的“慰安妇”专题会不会随着她们生命的逝去而终结?
对于这个问题,黄一鸣摇了摇头,他说,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把所有影像资料整理齐备,随时准备提供给国家,或者捐给需要的纪念馆,作为档案留存。
“如果我的身体情况允许,我还会做慰安妇遗址的考察探访拍摄,这个之前也没有人做过。”黄一鸣眼神里闪着光亮,“有时间的话,能为她们做的事情还多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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