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动仲裁众生相⑯| 走出黑夜

“你试过连续半个月整夜睡不着吗？你听过自己心跳有多吵吗？你知道脑子里住了一个清明上河图剧场吗？”劳动者小胡望着我，幽幽地说道。

我避开她空洞无神的双眼，转向电梯楼层显示屏。

32岁的小胡是一家设计公司的策划经理，今年3月份，因生活和工作双重压力，出现失眠、情绪低落、焦虑不安、食欲不振、行动迟缓、生活空虚缺少意义等症状。经医院诊断为有中度抑郁症状，建议全休7天。

小胡第一次休病假，公司批准了。她返岗半个月后，依然无法正常投入工作，第二次休病假5天，公司勉强批准了。长期失眠焦虑，导致她的肾器官出现问题，当小胡第三次持医院开具的休假证明，继续向公司申请休病假，公司未再批准，并以小胡连续旷工满3天为由解除双方劳动合同。

杨鹤 摄

小胡很委屈。

她在公司工作6年，虽然谈不上死而后已，但至少尽责尽职，年年被评为“优秀员工”就是最好证明。如今，患病不到2个月，自己还没追究公司“狼性文化”引发抑郁症，公司倒抢先一步卸磨杀驴了。于是，抹了一把辛酸泪后，她决定把内心的委屈转化成维权的动力。在律师的襄助下，一纸申请提交我院，要求公司支付病假期间的工资、医疗期内违法解除劳动合同的赔偿金。

劳动法里的医疗期，不是医学概念，并非指劳动者需要治疗的期限，而是一段休息期和不得解除劳动合同的时限。《企业职工患病或非因工负伤医疗期规定》第二条规定，医疗期是指企业职工因患病或非因工负伤停止工作治病休息不得解除劳动合同的时限。所谓医疗期内不能解除，也不是绝对不能解除。若劳动者存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合同法》第39条的情形，即重大过错，公司一样可以解除。

那么，劳动者能享受多长医疗期呢？取决于劳动者累计工作年限和本单位连续工作年限。小胡在本单位工作6年，其提供的社会保险费缴纳凭证显示，累计工作年限为9年，按照《企业职工患病或非因工负伤医疗期规定》第三条第一款规定，实际工作年限十年以下的，在本单位工作年限五年以上的，医疗期为六个月。

这六个月医疗期的起算时间，应从病休第一天开始计算。小胡距病休第一天不到两个月，公司解聘了她。也就是说，公司在医疗期内解聘了小胡。换而言之，假如小胡没有重大过错，公司的行为属于违法解除。

庭前公司不同意调解，要求先开庭。庭上，我着重审查医院就诊检查记录、请假审批情况、病假期间不支付工资的原因、医疗期内解除劳动合同的依据以及相关程序等等。经过一番调查辩论，庭上公司主动提出调解方案：免掉工资，支付赔偿金。

小胡不同意。

我把公司两位代理人叫出仲裁庭。

公司副总经理振振有词地说：“这年头，谁不焦虑？谁不抑郁？再说抑郁症又不是工伤，凭什么请假还要给工资？”

“她那么爱笑怎么会是抑郁症？”公司人力资源经理连连摇头。

“是不是抑郁症？我们说了不算，医院说了才算，诊断证明你们是认可的。”我掏出手机搜索《关于贯彻执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若干问题的意见》，边看手机屏幕边说，“工资得给人家，这没办法讨价还价。法律明文规定劳动者在医疗期内，病假工资按照有关规定执行。我将这有关规定念给你们听，职工患病或非因工负伤治疗期间，在规定的医疗期内由企业按有关规定支付其病假工资或疾病救济费，病假工资或疾病救济费可以低于当地最低工资标准支付，但不能低于最低工资标准的80%。”

“一分钱不少，调解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副总冷笑道，“我们最差的结果也是给这么多钱，为什么不去法院拖时间？钱，好歹有占用价值吧？”

公司人力资源经理附和道：“对，对。”

“至少三个好处。”我伸出左手三根手指头，呈现OK手势，缓缓说道，“一是效益，据我了解你们公司经常承接政府项目，调解不公开，不会显示司法风险，也就不会影响你们以后投中标；二是声誉，平心而论，公司的行为厚道不厚道？申请人在你们公司上班得了抑郁症，再纠缠下去，万一她想不开，后果我都不敢想；三是管理，什么企业文化企业凝聚力，说再多，就这一案子，公司其他员工怎么看？又会怎么做？利弊得失，你们自己衡量。”

我撇下两个代理人，推开仲裁庭隔音门，坐在申请人席上的小胡像被打中了似的，身子颤了一下。

“他们在外面商量，待会进来。”

她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的笔：“不能少，我没有多要。”

我应道：“我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按申请书上的金额。”

“仲裁员，您说他们会不会不同意？”

“同不同意是他们的事，我们不去帮他们想。”我劝慰道，“坏事还没发生不要提前担心，不然，相当于遭遇了两次坏事。说不定，是好事呢？”

她从紧皱的眉头里挤出一丝苦笑，嘴角颤抖着上扬，手中的笔依然旋转着。

当公司代理人再次进仲裁庭时，同意了小胡的调解金额。

签完调解书送达回证，公司代理人先走了。我送小胡到电梯口，她说着她的至暗时刻：“身体明明很累，一躺床上就精神了、兴奋了。强行闭上眼，周围都是声音，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发现越努力，焦虑越强烈。只好睁开眼，数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叹道：“这样的夜晚实在太长太黑了。”

这时，电梯门开了。我将手里的调解书原件和送达回证复印件递给她，挥手笑道：“俗话说，伸手不见五指，但我试过很多次，再黑的夜也能看见五指，天最终会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