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鹤 摄
曾有这样一个劳动者,令我们办公室全员印象深刻。
那天早上,时针临近九点,她晃悠悠地“飘”进我们办公室。瘦小的个头,扎着马尾,前额的头发略显凌乱,戴一副圆眼镜,捏着一张满是褶皱的开庭通知书。
进门后,她先是呆立办公室正中央,眼神迷茫地四处游移,接着朝每张办公桌缓慢地挪动,左看看右瞅瞅桌上的工作牌和桌前的工作人员。当天我正感冒,她朝我走来时,我剧烈地咳嗽声,吓得她直接跳过了我。
“请问您找谁?”一同事问她。
她仰着脸,眼珠不停地转动:“我要看你们仲裁员的名册。”
“名册?我们仲裁员有什么问题吗?”接待的同事脸上写满了疑惑,我们在场的工作人员也面面相觑。
“我得了解你们每个仲裁员的信息。”
同事追问:“请问你了解后,用来干啥?”
她突然烦躁起来:“你们凭什么不经过我们劳动者同意,随意给我们安排仲裁员,我要自己选仲裁员。”
这大概是我们进仲裁院以来,第一次听见当事人有这样的要求。关于仲裁庭的组成,虽然《中华人民共和国仲裁法》第三十一条有规定,但针对的是民商事仲裁,而非劳动仲裁。
民商事仲裁和劳动仲裁,两者尽管都称仲裁,却是截然不同的仲裁模式。两者区别甚多,主要有:一、申请条件不同,民商事仲裁必须以有效的仲裁协议为前提,而劳动仲裁不以双方事先达成仲裁协议为必要条件,属于劳动人事争议仲裁委员会的受案范围即可;二、解决争议的范围不同,民商事仲裁解决平等主体的自然人、法人和其他组织之间发生的合同纠纷和其他财产权益纠纷,而劳动仲裁解决用人单位与劳动者发生的劳动争议;三、适用的法律不同,民商事仲裁适用的法律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中华人民共和国仲裁法》等,而劳动仲裁适用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争议调解仲裁法》《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等;四、收费标准不同,民商事仲裁根据案件的具体情况和争议金额来确定收费标准,而劳动仲裁服务是免费的;五、裁决效力不同,民商事仲裁实行一裁终局,仲裁裁决一经作出,立即生效,而劳动仲裁是当事人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的必经程序,基本实行一裁两审制。
相比民商事仲裁,劳动仲裁办案程序倒更像法院民事诉讼程序,这是劳动仲裁准司法性质决定的。也就是说,组庭审理劳动争议案件,当事人有申请仲裁员回避的权利,并不当然享有民商事仲裁选任和指定仲裁员的权利。
“是这样的,劳动者。”同事解释道,“选仲裁员是民商事仲裁,不是我们劳动仲裁......”
她打断同事的话,捂住耳朵嚷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就要看每个仲裁员的年龄、家庭住址、工作年限、专业能力......”
我是在她列举仲裁员信息时,离开的办公室。
等我开完庭回到办公室,同事们告诉我,刚把她送走,她用她的逻辑讲演了一上午,大家只能见缝插针向她解释当事人不能自行选择仲裁员,遗憾的是她没能听进去,因为她会抽时间来看我这个承办人,还要好好谈谈。
第二天下午,我正阅卷。忽然,察觉身旁多了个人,我下意识抬头,便看见她歪着脑袋,一双灰眼珠直勾勾地盯着我,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
没等我打破沉默,她用食指轻轻叩击着下巴,喃喃道:“你就是我的仲裁员?”
“咳,咳。”我站起来。
她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条件反射般往后退了几步:“你,你知道我的事吗?”
“案卷还没给我,咳,你愿意,咳,调解吗?”我走上前打算给她倒水。
她却逃也似的飞出了办公室,丢下一句:“不调解,再见”。
办公室的同事们看愣住了,昨天接待的同事更是一头雾水:“这演的是哪一出?”
我自嘲道:“感冒猛于虎。”
再次见她是开庭当天,她坐在申请人席上,桌上堆满了材料。开庭前,我习惯性问双方当事人是否同意调解。
“调解不了,感情确已破裂,再无复合的可能。”公司代理人风趣地答道。
她眼睛瞪得溜圆,闷闷不乐道:“哪里破裂了,我对公司还有感情。”
虽然她仅主张一项仲裁请求即恢复劳动关系,但向仲裁庭提交了20多份证据。细看证据,绝大部分证据与本案无关。像极了那种学习很努力,但成绩依旧不理想的学生。
我们审理恢复劳动关系案件,重点审查公司单方面解除她是否违法?若合法,双方不存在恢复劳动关系;若违法,公司得恢复劳动关系,她继续回去上班。
庭审中,仲裁庭围绕公司解除她的原因,即“严重违反公司考勤管理制度”展开了细致调查。
“申请人,公司的考勤管理制度,你是否知晓?”我问她。
“一个制度有那么多页,每一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仲裁员,要不是发生这事,谁会认真看里面的东西?”
“申请人,你直接回答我,公司有没有告知过你有考勤管理制度?”
她苦着脸:“他们给是给了我一沓文件,可是太多了,又没告诉我要重点看这个文件。”
“申请人,公司更换打卡方式,你是否知情?”
“是这样的,仲裁员。他们告诉我那天,我正在休假,你知道人在休假的时候最放松,休完假我就忘了打卡的事了。”她顿了顿,很是苦恼,“他们为什么非要在我最放松的时候讲工作的事?”
“你一天、两天不记得,半个月考勤都异常了,你还不记得?”
“我不是有意不打卡的。仲裁员,你不知道,我们店里的员工上下班时间不一样,如果有人和我一起上下班,看他们打卡我一定会记得打卡。”
我继续发问:“好,申请人,那上班为什么总是迟到?”
“仲裁员,你说谁上班愿意迟到,反正我主观上一点也不想迟到。可是,上班的路太堵了,早上我不仅要洗漱、吃早餐,还要化妆,不化妆又是对顾客的不尊重。”
我翻到被申请人提交的证据《行程单》:“申请人,你住所到单位才十多分钟车程,你每天可以早起一点,一小时不够,两小时总够了。”
她不解地望向我:“起那么早干什么?去早了,老板又不涨工资,我睡眠不足倒会影响身体健康。”
就这样,庭审在她絮絮叨叨中结束。
签完庭审笔录后,她来到我们办公室,先热络地向曾接待她的仲裁员打招呼。然后,走到我面前,边轻扣下巴边点头道:“仲裁员,你刚才好严肃,穿着衬衣西装,系着领带,吓得我都不敢说话。不过,很职业。”
说完,她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办公室。
望着她离去的身影,我深刻体会到了作家刘震云说的一句话找另一句话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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