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集诗词书画文于一身,为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全才。他一生所作长短散文,见于《苏轼文集》的,凡三千八百余篇,但他一生交游甚广,所作题跋、杂记因无意于传世,随作随佚的很多。
今人孔凡礼先生景仰苏轼的为人为文,几十年来,涉猎各类总集、别集、笔记、诗话、金石碑帖及类书100多种,钩沉辑佚,得包括残篇在内的文章近四百篇,集为《苏轼佚文汇编》,附于1986年版的《苏轼文集》(中华书局版)之后。编者孜孜矻矻、潜心搜集,校勘、考订精审,为苏轼小品的研究和鉴赏省却诸多翻检之劳。
收在集子中的这些佚文均为笔记体的短札,一般每篇几十字,至多也不过百字左右,最少者竟只有十几字。但他品藻山水、人物、诗画,信手拈来,毫无羁碍,每有真知灼见,妙思隽语,亲切而洒脱,洵为不可多得的艺文妙品。
苏轼一生备尝贬谪、流放之苦,故多仰山水滋养。他善将天籁的领悟观察融入人、事的描绘之中。《答刘景文》谓:“公每发言,如风樯阵马,迅霆激电,不意于中复有祥光异彩,纤余致腻,盎盎如阳春淑艳;时花美女,诚不足比其容色态度。”先以四种形象来比喻对方的言谈的滔滔不绝,以有形写无形,以可见状不可见,令诉诸听觉的事物仿佛有了视觉上的感受;接下笔锋一转,以生机盎然的阳春三月的境界来比喻对方言语的纡曲和善变,且又用鲜花美女来衬托对方的表情态度,别有一番情状,将一个能言善辩者的形象写透写足。又如《讷斋记》中写德高望重的辩才和尚:“师以法教人,叩之必鸣,如千石钟;来不失时,如沧海潮。故人以辩名之。及其居此山,闭门燕坐,寂默终日,果落根荣,如冬枯木,风止波定,如古涧水,故人以讷名之。”其辩其讷,皆以奇喻喻之,趣味隽永。
想象的丰富,观察、体悟的缜密,使苏轼佚文小品无论状物写意皆既能曲尽其妙,又能达意深远。佚文汇编卷之六《题大江东去后》云:“久不作草书,适剧醉走笔,觉酒气勃勃,纷然指出也。”醉后草书,意兴遄飞,词成掷笔,是何等的气概!在此情境下,觉得酒气俱从指尖“蒸发”殆尽。这从医理上大抵讲不通,然论感觉,则相当细微逼真。他将一种很难言传的感受用特有的想象和笔法写出定位,使我们千年之后仍可想见他乘兴挥毫的风采。再如西湖题飞来峰:“高不过数十丈,而怪石森立,青苍玉削,若骇豹蹲狮,笔立剑植,纵横偃仰,愈玩愈奇。上多异木,不假土壤,根生石外,矫若走蛇。丹葩翠蕤,蒙罩丝络。”寥寥数十字,写了山石和植物一一清楚地叙写其色彩、形状、势态,以及他本人的感受;论手法采用不假雕饰的白描、贴切的比喻,言简而意深,外癯而实腴。
苏轼佚文小品的韵味,上逮晋人,下启明文,其文字之简洁,用词之传神,行文之机智、诙谐,个中妙处实在不是今日非万言不足以道一事者所能悟及。今之写手,喜作长文,句则淡而无味,文则长而枯燥,我手不能写我口,下笔即走样、跑调。其实从某种角度说,艺术在本质上只是传达感受的能力。表达是一种痛苦:“恒患意不称物,词不逮意。”(《文赋》)但苏轼佚文小品却随意挥洒,绝无既吐又吞、嗫嚅踟蹰的窘苦,这也是苏轼异于或高于别的散文家的重要区分之所在。鲁迅先生曾在《怎么写》中以为散文的文体是大可随便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苏轼的佚文小品,于当代文学的表达、叙述方式的选择,乃至对于摒除狭隘的艺术趣味都是值得借鉴的。
(编辑:谢军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