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医院的无菌病房中,谢子洋正在吃东西,一旁的妈妈强忍泪水
2012年,11月25日,厦门第一医院,血液科,无菌病房。一个透明罩子,将这个16岁男孩与外面的世界,隔开。戴着口罩,依然清澈的眼神,他看着我。“姐姐,我想留下一些东西,你帮我写下来,好吗?”他很费劲地,断断续续,说出这句话。这个孩子,和病魔对抗了半年,好几次,拼了全力从死神手里睁开眼。面瘫,让他说话困难;一次次化疗,让他握笔困难。昨天,他的父亲找到,希望帮忙记录孩子的病房笔记。他叫谢子洋,16岁,厦门翔安人,患急性淋巴白血病。
家
“他们为了救我,才要卖房。但我们的家,不能没了。”
下午,爸爸穿着制服,进了病房。我知道,他刚下班。
他坐在床边,看着我。这半年,他一直是这样的眼神,疲惫,却倔强。
我冲他笑了一下,但我很难控制自己脸部的肌肉。我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他的肩膀,掉满头皮屑。爸爸很多天没洗头了吧?他以前,是个很爱干净的人。
爸爸是个公交司机,请了几个月的假,又继续上班了。我知道,他想多赚钱。他老了很多,这半年,两鬓的头发都白了。
爸妈又在门外,低声商量着卖房的事。翔安马巷那套房,是他们结婚时买的。爸爸去问了价格,听说能卖10来万。妈妈说,卖,卖了。爸爸压低声音,有人打听过,听说家里出过病人,没人要了。
妈妈进来了,脸色难看。我对她说,不能卖,那是我们唯一的家。
这套小小的房子里,有我们太多的回忆。40平方米的一房一厅,我懂事后,爸爸便把阳台改成厨房,把厨房改成房间。我以为,那个小房间是我的。爸爸却说,他和妈妈住那里,我住大房间。
房子的年纪比我还大,家具家电很旧,但我一直过得很幸福。
他们为了救我,才要卖房。但我们的家,不能没了。
学
“我很想像个正常的孩子,在阳光下,不用戴口罩。”
这个夏天,我最终,还是错过了中考。爸爸到翔安一中,替我办了休学。
初夏,我住进医院,就问爸爸,什么时候能出院,中考马上要开始了。
爸爸说,很快的。我问他,我能赶上中考吗?爸爸说,一定能。
我把课本带到病房,每天看几页。精力真的太差,看着看着就犯困。我拿起笔,想做笔记,手抖得厉害,半天才写下一个歪歪扭扭的字。
但我最后,还是错过了。
考上高中的同学,来医院看我,有人哭了。我说,你哭什么,我以后还要找你打球。
我喜欢在阳光下打篮球,一甩头发,有汗水飞扬;我喜欢绕着操场,一圈圈地跑步。学校运动会,我是男子800米第二。但这个瞬间,我看着镜子里,肿得像个球一样的脸,有些心酸。
有个同学问我,需要什么。我想了半天,我说,把你高一的课本带一套来吧。
我并不是一个那么热爱学习的孩子。我和大多数16岁男孩一样,看到叔叔阿姨很有礼貌,在家却有些叛逆。和爸妈说话,会顶撞几句。
但在医院躺了半年后,我比任何时候更怀念学校。我很想像个正常的孩子,在阳光下,不用戴口罩。
如果能好起来,我要考大学,当医生。
病
“妈妈说,先请假。我没想到,那可能是我的最后一堂课。”
每天过着一样的日子,在医院呆久了,我总忘记时间。
妈妈说,这两天降温,要多穿点衣服。我才惊觉,厦门已入冬。这个温暖的城市,也有了寒意。
时间,真残酷。5月14日前,我是个正常人,打球、上学,那天后,我躺在病床上。
我脑海里,常反复想起,那天的落差。
没有胃口,没有力气,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上课竟也忍不住,打起瞌睡。妈妈说,应该是感冒。吃了几天药,不见好。爸爸临上班前说,还是去医院看看。
那天中午,妈妈带着我,到翔安同民医院,抽血、化验。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坐着坐着,就睡着了。迷糊中,妈妈焦急地拉起我,说要进岛,去第一医院再看看。
我说,下午还有课呢。妈妈说,先请假。我没想到,那可能是我的最后一堂课。
在第一医院,医生说,不能回去了,马上住院。我问妈妈,感冒为什么要住院?妈妈说,感冒也有严重的。
我不信,因为我看到了她眼中的泪水。她一直想忍住,有一层水色罩在眼中。我没有追问,我怕她更伤心。
傍晚,爸爸火急火燎地跑来,脸色很难看。那天,他上的是晚班,要到晚上11点,为什么提前请假了?
我一定是,生了重病。
痛
“真的好痛。我咬牙坚持着。我听到自己的牙齿,咯咯地响。”
第二天,医生给我做了治疗,说是把我血液里坏的细胞都弄出来。
做了两次,我有了胃口。我瞄了眼护士手里的单子,叫单采术。病房里,都是戴着口罩的病友,我突然有不妙的念头。我不敢再想。
很快,医生开始给我化疗。第一个疗程结束,我的头发掉光了。看着光光的脑袋,心里的恐惧感,越来越强。
枕头上都是头发。每天,妈妈趁我不注意,把头发清理掉。她背转身的时候,我看见她哭了。等她再次转身,脸上的泪痕没了。
我摸着脑袋,对妈妈说,光头挺好,现在很流行,《非诚勿扰》里面有好多光头。
一个疗程要持续半个多月,每个疗程结束,爸妈便搀我,回家休息几天,然后再到医院进行化疗。爸爸说,做完6个疗程,你就好了。
化疗、药物、激素,我浮肿虚胖得找不出原来的模样。
我咬牙坚持着。化疗,真的好痛。我听到自己的牙齿,咯咯地响。
有次,我真的忍不住了。我跟妈妈说,我好痛,我坚持不了了。她哭着,死死抓住我的手,眼里有深深的痛苦。她说,你绝不能扔下爸爸妈妈。从那以后,我再不敢说那样的话。
第3个疗程后,我终于知道,我真是得了很可怕的病——— 白血病。
我哭了,痛哭流涕。我抱着爸爸,我对他说,你一定要帮我治好,我要回家,我还要上课。
活
“16岁的这年秋天,我一次次跑过了死神,那么,我最终会跑赢吧。”
我知道,白血病意味着什么。如果没有合适的骨髓移植,那便是结束。
坚持和放弃,希望和绝望,乐观和悲观,这样的念头,一直在我心里打架。我经常会失落,又不停告诉自己,要振作。
我曾想,如果我是孤儿,还不如结束来得轻松点。可我不是。我有很多,爱我的、我爱的人。
77岁的爷爷,在福州老家,瘫痪在床已20年。他甚至想让奶奶,推他到厦门来看看我。
奶奶知道我们缺钱,想尽办法,筹来1万多元。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我是他们唯一的孙子,我说,奶奶不哭,奶奶,我好起来就去看你们。
70多岁的外婆,皱纹已经爬满她的脸。每天,她颤颤巍巍从翔安,搭公交到医院,和妈妈轮流照看我,整晚整晚地守夜。
爸妈去血液中心化验,他们说,要把骨髓移植给我。爸爸说,他和我的配对率更高一些。
我怀着希望,等着那天。可是,接连的复发,让我差点看不到未来。
秋天的那次复发,我跟妈妈说,我的心脏要跳出来了。面瘫、大小便失禁、休克、眼球翻了过来、心跳一度停止,医生一次次地抢救,我倔强地,从死神怀里睁开眼。
妈妈说,正常人的白细胞是几千个,我那时一度达到三四十万个。
我想起来,我是秋天出生的。
16岁的这年秋天,我一次次跑过了死神,那么,我最终会跑赢吧。
记者手记 努力地活着
这个16岁男孩,眼神清亮地看着我,我的眼泪已经流下来。
因为面瘫,因为病痛,和他交流很困难。我不停地,通过他的父母、亲人、病友、医生,去还原这半年来,这个孩子病房里的故事。
孩子的父亲谢霖熊,是厦门的一名四星级公交司机。妻子没工作,只靠着他每月3000元的工资。这半年,为了孩子,他们花光所有钱,还借了10多万。
他们不怕欠钱。谢霖熊说:“我可以用接下来的一辈子去还,我就怕筹不到足够的钱替孩子做骨髓移植。”那个手术,要50万元。
这个孩子对我说,姐姐,我在很努力地活着,活下去。
(编辑:郑克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