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八旬的卢业珍、郭安娘与儿孙们在卢家大院合影。 海南日报记者 南 陶 摄

　　1956，印尼归侨女生郭安娘与海南归侨卢业珍的相识改变了安娘的一生。1958年的元旦，他们在北京中国照相馆拍下了人生第一张合影，作为他们的新婚照。此后几十年，安娘与丈夫不离不弃，相濡以沫，在海南琼海留客村度过自己的大半生。当年他们豪情满怀，从海外投奔祖国的怀抱，以建设新中国的热情和理想，由北京到海南，与共和国一起经历了它的光荣与梦想，希望与幻灭，见证了一个时代的万千变化。如今，当年的美貌佳偶已是耄耋之年，却依然相濡以沫，在留客村相伴今生，任时光流逝，而爱意如初……

　　初冬，琼海留客村卢家宅院。年近八旬的一对老者静坐院中，迎接我们这些不速之客。

　　阿婆叫安娘，姓郭，当年的印尼女生。年近80的她依然是清秀文雅的，声线甜美，喜欢唱歌；陪伴左右的阿公叫卢业珍，亦是印尼归侨，琼海博鳌镇留客村人。他语速和缓，稳重平和，显然是阿婆的护花使者。一番寒暄过后，我们直奔主题，想听听阿婆唱印尼民歌。天性活泼、童心未泯的阿婆变得很雀跃，毫无推让之意，笑着说：“你们爱听哪一首？”

　　阿婆低头想一想，细声细气地用印尼语唱了起来，唱的是印尼民歌《哎哟，妈妈》：“河里青蛙，从那里来，是从那水田向河里游来；甜蜜爱情从那里来，是从那眼睛里到心怀。哎哟，妈妈，请你不要对我生气，哎哟，妈妈，请你不要对我生气……年轻人就是这样相爱！”又唱《星星索》，唱《少年晚间做梦》，她陶醉地歌唱着，一首接一首，歌声穿越了时空，抵挡着岁月，她俨然回到年轻时和阿公热恋的时光，她仿佛还是一个年轻调皮的女孩……

　　阿公在一旁，微微笑着，看着他的安娘。现在，若不是还有那张漂亮的结婚照，谁还能想到这两个农民身份的老人，曾经有过那样的花样年华？然而对于生活，他们是心平气和的、心怀感恩的。卢业珍这位拿着锄头的农民，写毛笔字，写文章都很棒，而且文体活动样样精通，棋艺少有敌手。而阿婆，依然喜欢歌唱，给阿公唱，也给陌生的来客唱，阿婆的歌声，依然是几十年前的味道，所不同的是，她的声音里已经有了沧桑。

　　北京相馆里的新人

　　这是一对归国青年的新婚照。1958年1月1日，他们在北京迎来了新年，也迎来了自己新婚的日子。拍照地点是北京中国照相馆。新郎卢业珍梳着分头，穿一件普通的蓝灰色大衣，套着大翻领白衬衫，显得大方帅气；新娘郭安娘将秀发轻拢脑后，刘海斜梳到右额，露出饱满的额头，脸上略施淡妆，身穿一条深褐色的毛领大衣，她看上去美丽温婉。这对俊男靓女身上穿着从南洋带回来的衣服，脸上带着南洋文化浸润的气质，他们的穿着和装束，显得既朴素又时髦，让人赏心悦目。这张新婚照后来被相馆放大摆在橱窗里。

　　几十年之后，卢业珍和郭安娘自豪地说，他们的照片那时可红透了整个北京城，不少市民不但争相到照相馆观看他们的照片，还模仿他们的装扮拍了照。

　　故乡是海南

　　1958年新婚不久后，卢业珍响应政府的号召，带着自己的妻子从北京回乡了！之前，他们分别从印尼回到北京，在同一所学校读书，继而相恋、结婚，如今，他们是满怀建设家乡的热情，回到已经被充公了很久的留客村卢家大院。卢家老宅建于1933年，共有二横三纵六座房子，解放前主人已全部到了印尼，只留下一座空空的大宅院，和远近闻名的蔡家大院隔田相望，小小的留客村就有两栋称得上典型的南洋风格建筑，实在是侨乡不可多得的。

　　琼海是著名侨乡，下南洋，本地人叫“去番”。20世纪初以前，下南洋的都是男人。男人往往在本地成亲之后，便留下媳妇侍奉娘亲，自己出外闯荡。卢业珍的爷爷、父亲都去了印尼，他一回来就接手祖业大屋不说，而他那个妻子，美丽得宛如画中人！安娘在印尼出生，是一位华侨工程师的女儿，从小家境不错，在印尼华校读书时，就是一位校花式的人物：苗条白皙，能歌善舞，精通印尼语、英语，华语。1956年,安娘随着一批向往新中国建设热血青年，回到祖国的心脏——北京。

　　在别人的土地上谋生，自然对“祖国”“故乡”有着非同寻常的感情。长江、黄河、李白、杜甫……依托在中华文化的大背景上，就像一幅优美的画卷，等待着千千万万个游子……安娘回忆起自己回国的经历时说，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一些印尼侨领回国寻根，到北京观光，受到了祖国的热情欢迎。中国政府制定了非常好的侨务政策，国家热烈欢迎华侨回国定居，动员归侨、侨眷积极参加社会主义建设。他们回到印尼后，绘声绘色地向侨胞们讲述了祖国的新变化，侨胞们欢欣鼓舞，人人见面就在谈“如何回国”的事情……随着这股洪流，一批又一批热血青年在印尼的移民厅签下“不回来”的保证书后，充满热情地回到了祖国！

　　新婚不久，1958年掀起的“知识青年响应党的号召，下乡参加农业生产”成为时代风潮。在时代的洪流中，个人，又一次面临抉择。“家乡”，又一次成为想象中一个清晰而又切实的梦。海南琼海，毕竟是他们的老家。卢业珍遂做出影响一生的决定：带妻子回到海南岛琼海县的留客村老家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凭着父亲给的地址，几经寻路，一路颠沛流离，他们终于回到了家乡。

　　纵然两人在印尼都是中产阶级出身，然而，一眼见到卢家大院时，还是不由自主感到了惊讶与惊喜。那二横三纵的宅院虽然已经历了些年头，但它构造玲珑精致，中西合璧，骑楼、横廊、窗楣、柱子、女儿墙，南洋风情处处可见，青砖、瓦屋、神龛、八仙桌，太师椅、罗汉床，传统中国风一应俱全。住在里面，越往岁月的深里走，越有一种被妥善安置的温暖与踏实，甚至有时时泛起的自豪和骄傲——那个时代，有几个普通人能有这样的安身之所？何况卢家宅院，它是如此的异乎寻常。它是留存在琼海大地上的一座精致的文化载体。都说没有人住的房子老得快，现在，他们——这座宅子的主人回来了，怎么轻易再把它丢弃？也许，多半都是因为这座房子，他们再也没有离开。牵绊住他们衣襟的，当然还有房子之外的留客村和他们相伴一生的誓言。

　　留客村林木繁茂，椰子树、槟榔树、棕榈树随处可见，一年四季田里都是绿油油的作物，万泉河水日夜流淌，鱼虾螃蟹足以养人。“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是的，这个地方它就是如此富足！为什么会叫“留客村”？那必然是因为无论是谁来到这里，都会被这山明水秀的美景所沉醉、都会被这里古朴醇厚的乡人所感动。

　　后来的经历证明，留客村之所以能把这对南洋客永远地留在了这里，是因为这里的人们哪怕是文革闹得最凶的时候，都尽力善待了归来的儿女们。村里人让他们在留客村里当民办教师、当技术员、当会计员；让他们安然地住在卢家大院里生养了四个儿子，让他们这一对再也没有见过父母亲人的海外赤子，享受到了这片地土上的温情。

　　留客村的守望

　　1952年回国的阿公，经历了三反五反、反右整风、三面红旗、大跃进、文革等等政治革命的风潮，曾经的一颗红心满腔热情回归祖国、回归故里的印尼知识青年，几十年来与祖国一起经历了风风雨雨，当初的报国梦付诸东流，恍然间已是年近80的老者。我们问阿公，您这辈子对自己的选择、对什么事有遗憾吗？阿公看看我们，把目光投向了远处。半晌，他轻轻地说，“我们俩相随相伴了一生，很幸福。遗憾的是我们回到家乡，没有为国家建设做更多贡献，毕竟当年是为了建设祖国的理想而归国的……不过，这些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安娘说，一对年轻人在时代的裹挟下，做出的一个选择，可能不是最好的，但是，放在特定的历史时期里，也是无所谓对错的。要紧的是，经历了那么多的艰难，半生蹭蹬，到了老年还继续保持着真诚善良，一生相爱，保持着对美善的向往。

　　临别，安娘用歌声送我们到路口，阿公憨笑着与我们招手道别。这一对不老的情侣与歌相伴终身，忘记了时光，忘记了忧愁。也许，正因为是在留客村留守了一生，才使得安娘和阿公这份美好的爱情，在青山绿水中、在淳厚的人情中完美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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