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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与沉香
来源: 文汇报 作者:鲍尔吉·原野 时间:2014-03-06 08:50:18 星期四

 

 迷人的海———陵水分界洲岛 李幸璜摄  ■ 鲍尔吉·原野(辽宁)

  海的月光大道

  晚上,我在房间里站桩。面前是南中国海(中间隔着玻璃窗)。半个月亮被乌云包裹,软红,如煮五分熟的蛋黄。有人说面对月亮站桩好,但没说面对红蛋黄月亮站桩会发生什么。站吧,我们只有一个月亮,对它还能挑剔吗?站。呜———,这声音别人听不到,是我对气血在我身体内冲激回荡的精辟概括。40分钟“呜”完了,我睁眼———啊?我以为站桩站入了幻境或天堂,这么简单就步入天堂真的万万没想到———大海整齐地铺在窗外,刚才模糊的浊浪消失了,变得细碎深蓝。才一会儿,大海就换水了。更高级的是月亮,它以前所未有的新鲜悬于海上,金黄如兽,售价最贵的脐橙也比不上它的黄与圆,与刚才那半轮完全不是一个月亮,甚至不是它的兄弟。新月亮随新海水配套而来,刚刚打开包装。夜空澄澈,海面铺了一条月光大道,前宽后窄,从窗前通向月亮。道路上铺满了金瓦(拱型汉瓦),缝隙略波动,基本算严实。让人想光脚往上跑,一直跑到尽头,即使跑到黄岩岛也没什么要紧。

  海有万千面孔,我第一次看到海的容颜如此纯美,比电影明星还美。月亮上升,海面的月光大道渐渐收窄,但金光并没因此减少。我下楼到海边。浪一层一层往上涌,像我胃里涌酸水,也像要把金色的月光运上岸。对海来说,月光太多了,用不完,海要把月光挪到岸上储存起来。这是海的幼稚之处,连我都不这么想问题。富兰克林当年想把宝贵的电能储存起来,跟海的想法一样。月亮尚不吝惜自己的光,海为什么吝惜呢?在海边,风打在左脸和右脸上,我知道我的头发像烧着了一样向上舞蹈。风从上到下搜查了我的全身,却没发现它想要的任何东西。风仿佛要吹走我脸上那一小片月光。月光落在我脸上白瞎了,我的脸不会反光,也做不成一道宽广的大道,皱纹里埋没了如此年轻的光芒。站在海边看月光大道,仿佛站在了天堂的入口,这是唯一的入口,在我脚下。这条道路是水做的,尽头有白沫的蕾丝边儿,白沫下面是浪退之后转为紧实的沙滩。我想,不管是谁,这时候都想走过去,走到月亮下面仰望月亮,就像在葡萄架下看葡萄。

  脱掉鞋子,发现我的脚在月亮下竟很白,像两条肚皮朝上的鱼,脚跟是鱼头,脚趾是它们的尾鳍。我在沙滩走,才抬脚,海水急忙灌满脚印,仿佛我没来过这里。月光大道真诱人啊,金光在微微动荡的海面上摇晃,如喝醉了的人们不断干杯。海水把月亮揉碎、扯平,每一个小波浪顶端都顶着一小块金黄,转瞬已逝。大海是一位健壮的金匠,把月亮锤打成金箔,铺这条大道,而金箔不够。大海修修补补,漂着支离破碎的月光碎片。

  小时候,我想像的天堂是用糖果垒成的大房子。糖果的墙壁曲曲弯弯组成好多房间。把墙掏一个洞掏出糖果来,天堂也不会坍。这个梦想不知在何时结束了,好多年没再想过天堂。海南的海边,我想天堂可能会有———如果能够走过这片海的月光大道。天堂上,它的础石均为透明深蓝的玉石,宫殿下面是更蓝的海水。天堂在海底的地基是白色与红色的珊瑚,珊瑚的事,曾祖母很早就跟我说过:如果一座房子底下全是珊瑚,那就是神的房子。天堂那边清冷澈彻,李商隐所谓“碧海青天”,此之谓也。在这样的天堂里居住哪有什么忧虑?虽然无跑步的陆地但能骑鲸鱼劈波斩浪。吃什么尚不清楚,估计都是海产品,饱含欧米茄3的不饱和脂肪酸。也许天堂里的人压根不吃不喝。谁吃喝?这是那些腹腔折叠着十几米肠子的哺乳动物们干的事,不吃,他(它)们无法获得热量,他(它)们的体温始终要保持在零上36~37摄氏度。为了这个愚蠢的设定,他(它)们吃掉无数动物和粮食。

  海上的月光大道无论多宽也走不过去。天堂只适合观看,正如故宫也只适合观看而不能搬进去住。我依稀看见脚下有一串狗的爪印,狗会在晚上到海边吗?我早上跑步,好几只毛色不同的狗跟在后面跑,礼貌地不超过我。我停下时,它们假装嗅地面的石子。我接着跑,它们继续尾随。我解释不了这种现象,也不认为我的跑姿比狗好,狗在模仿我跑步。可能是:人跑步时分泌一种让狗欣慰的气味。如此我也不白来海南一回,至少对狗如此。晚上,狗到海边干什么来了?它可能和我一样被月亮制造的天堂所吸引,因为走不过去而回到狗窝睡觉去了。我也要回宾馆那张床睡觉去了,天堂就是眼睛能到,脚到不了的地方。它的入口在海南的海边有狗爪子印的地方,我在岸边已经做了隐秘的记号。

  沉香

  拿三颗蒸熟的白米粒捏一会儿。三颗米白软的肌肤融合为一,胖而更白。它们彼此在锅里见过,没成想被我捏成一体,米粒欢喜自不用提。

  我称这颗胖米为须弥座。蒙古民歌常常出现这个词,须弥座是巍峨的高山啊,也可以是米。我在米上插一支沉香柱点燃,烟雾带着似有若无的香气袅袅扩散。

  在海南,我见到沉香树。外观上,沉香树并不比其他热带树木更奇特,像一个内心丰富的人在人堆里并不扎眼一样。结缔沉香的树不会高耸入云如椰子树,也不会开花热烈如木棉树,它厚朴,或者说此生厚朴,沉香之香是它酝酿中的来生,如果没有发现树木伤口的结痂,如果没人去烧这块木片似的结痂,世上就没人知道沉香。

  是什么人会想到烧一下沉香树伤口的结痂?为什么是烧呢?他可能把热带植物的根茎叶花果都烧过,嗅一嗅哪个香。即便被毒树熏至昏厥仍在烧,直至找到沉香。开始,这个李时珍式的奇人并未以烧树为已任,他先把所有草木的根茎叶尝一遍,对治他身上的奇疴,无效有忿。愤怒地把它们一样一样扔进火里,烧到沉香树时,上帝在天边露出笑容,香来了。

  物不在乎被发现,它们有自己的灵魂,附着于大自然之中。芳香、甜蜜、坚实,笔直是植物们现世的荣耀,只有沉香木有来生,而它的来生被人窥破,竟在伤痂里。沉香树朴素,树干显得圆拙一些,看不到香樟树的富贵气派。它的叶子普通,四五月份开出的花朵微红带紫,也没什么香气,它就这样长着,像集市上的海南农夫一样普通。谁也没想到沉香生在这样的树上。树,遭雷劈蛇咬之后,疗伤的分泌物在伤口凝聚,又在真菌的干预下结成沉香,被人类誉为“聚日月之精华”的珍品。

  点燃沉香,开始没察觉它汇聚了怎样的日月精华,香烧尽了,也没觉出来精华在哪里。我燃香喜欢观烟。这支细细的沉香斜插在白米粒上,它的躯体(或许包括灵魂)在烟的舞蹈中消失。沉香不是香水,无须像狗一样用鼻子探究它。沉香的神秘首先在烟雾的形态里。沉香的烟似比其他香更细腻,人的视网膜观烟雾实在很粗陋,只见到烟的线条而见不到烟的颗粒。如用超微摄像机拍下来慢放,其图像应该是一颗颗圆珠排列而出,色彩不灰,由红变为白,在热力中滚滚上升。沉香的烟势挺拔。我拿出另一种香点燃对比,后者雾气疲软,爱分叉,跟营养不良头发分叉的意思差不多。我把沉香放在主卧室如布达拉宫那种铁红色的墙壁前观赏。香的烟气像一支马蹄莲,笔直地拔上去,在高高的地方分开。它上升的样子十分沉静,烟柱保持同样的精细,仿佛上方有一个东西吸着它们。烟气散开时淡了,如一朵花的影子。烟的花朵开放后,依然不忍离开,有留连、似回头观望。看烟气动摇,人却感觉非常静。或言之,你不觉得它动,它却在动,幡不动风动;如站柱所说“静极生动”。观其他事物的动———鸽群飞翔,溪水湍流,均生不出静态感。唯观香,愈看其动愈觉其静。

  练功的人,如京剧之盖叫天,书法之怀素,战将如曾国藩都爱观香静坐。香之烟雾,似聚又散,如升却降。如果其中有道的话,道就是散了,都散了,归于虚空。

  观香实为观沉香木早年的痛。这世上,谁的伤疤被人燃烧?谁的痛苦散发香气?谁的血泪价值不菲?谁的回忆化为青烟?唯有沉香。所有名贵香水都有沉香的成份,它保持着香气的沉稳。沉稳是向下的力量,正如沉静也是一股大力量。

  我把燃烧的沉香挪到镜子前,两柱香烟竞相上升,如双胞胎,而我又节省了一支香。我观香很小心,这是一些伤口,伤口又莫名其妙变成了香雾。我一点点嗅这些香气,树木当年的痛苦和血泪变成了这样一种香味,似有若无,些许药性,像一个人憋了十年的痛苦经历突然不想说了。有些经历大痛的人会变的空灵,沉香之香即空灵。人类常常述说自己的痛苦,忍不住。人说出苦痛相当于把伤口又豁深了,永远结不成一个痂。沉香沉默,它用分泌液里的芳香安慰自己。它懂得怎么爱自己。

  香燃尽了,我看四壁,竟发现有几朵烟雾独立存在,小烟团在很高的地方慢慢舒展翻身。香都灭了,烟还能这样吗?我不明白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我盯着余下的小烟团看,它们在打太极拳,云手……我心里想:它们怎么会没散呢?烟的动作暗含一种节奏,好像应该有乐声伴奏。怪不得李坚说她弹古琴时才焚沉香。沉香是她送我的,我问贵不贵?她说有一点点贵。她说“一点点”就很贵了。但沉香的价格和价值永远对不上。就像我们永远不知道别人的痛有多痛,凡是他人用心感知的,我们的心均不能及。所及者只有沉香沉潜的一点点香。

  鲍尔吉·原野

  祖籍内蒙古自治区哲里木盟科左后旗。1958年7月生于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现为辽宁省公安厅专业作家,辽宁省作协副主席。1981年开始发表作品。出版的主要作品有:《今年秋天的一些想法》、《譬如朝露》、《羊的样子》、《青草课本》、《每天变傻一点点》等。获文汇报笔会奖、人民文学散文奖、中国新闻奖金奖及辽宁省警察体育先进个人。

(编辑:李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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