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级毕业照,后第二排右八为陈晓章
陈壮果 陈璇摄
这是43岁的陈晓章平生第一次拍毕业合影照。
一群十五六岁的初中生把他围在正中间。在一张张稚气未脱的面庞映衬之下,这位眼角爬满鱼尾纹的中年人显得有些突兀。
这天是重庆5月一个普通的午后,阳光稀稀拉拉地洒在学校的操场上。镜头中,这个中年人站立的位置,原本属于他15岁的儿子陈壮果。这一次,陈晓章是代替儿子来拍这张毕业照的。
就在半个月前,这个在重庆打工的外乡人一直相信,儿子陈壮果会站在那个位置,和他的同学们一起欢快地喊着“茄子”。
像无数的中国家庭一样,孩子是这家人最大的希望。没读过几年书的陈晓章,给儿子起名为“壮果”,寓意是“茁壮成长的果实”。
赶在今年中考之前,陈壮果的户口终于从四川达州老家迁到重庆。眼看着,这家人最大的“希望”就要顺顺利利地升上高中了。
然而,“希望”突然间就被摧毁得七零八落。5月8日这天,陈壮果被医生诊断为“纵膈肿瘤”。当时,父亲陈晓章“吓得腿都软了”。他躲在儿子的屋里大哭了一场。
在这个父亲眼里,儿子陈壮果“太懂事了”。他体贴父母的辛苦,有时会炒好土豆丝和蛋炒饭,让爸妈回家后能吃上一口热饭。最令父母欣慰的是,这个儿子学习一直很争气,考试成绩从不让大人操心。
直到5月13日那天,医院确诊这个还没满16岁的孩子患上的是急性白血病,“而且是比较严重的那类”。
事后,陈晓章才知道,儿子早在一个月前就病得很厉害了。陈壮果在日记里写道:“这几天被该死的牙痛折磨得死去活来。现在我很担忧,如果在保送考试上牙痛该怎么办。现在觉得睡个安稳觉都成了问题,唉——。”翻到日记的另一页,一笔一画的字迹写着:“牙痛才刚好,这该死的感冒又来了。胃又因为消炎药搞得一阵痛。唉,一天的精神状态竟然这么糟了。”
尽管连着几个晚上,他痛得在床上直打滚,但还是扛了将近两周,一直扛到了“保送”考试。考完试的当天晚上,他打电话让爸爸送自己去医院。
儿子的病态超过了父亲的想象。他佝偻着背,不停地咳嗽着,浑身大汗淋漓。那时,陈晓章不断地安慰儿子,其实也在自我安慰着:“没事,只是咳嗽一下子,很快就好了。”
从被怀疑肿瘤到确诊为白血病,这期间经历了不过短短一周。听到消息时,这个父亲像被猛然间抽走脊柱一般,蹲了下来,抱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这个被厄运“击懵了”的父亲反复提醒自己,“必须要绷住,我要是垮掉了,娃娃可能就真的没希望了”。
陈壮果住进医院的头几天,情况比较糟糕。他软绵绵地躺在病床上,还吃不下饭,连“奢侈”的洋芋派也被扔在床头柜上。
一周前,班主任打来电话说,“请壮果回学校参加毕业合影”。在听到这个邀请后,陈壮果“整个下午情绪都很好”,发白的脸上多了几丝血色。他跟爸爸说,“一定要参加毕业合影”。
对于陈壮果甚至他的整个家庭来说,能顺利地拍下这张毕业合影照,显得意义重大。全家人都期待着,陈壮果的笑容将来还会出现在高中毕业照、大学毕业照,以及无数张值得纪念的照片上。
一直以来,对这个从大山走出来的打工家庭而言,培育一家人最大的希望——“壮果”,不仅要供他吃穿,还要帮他填补各种“空缺”。
“哪块儿缺了,就赶紧给他补上,让他跟别家的娃娃一样。”父亲陈晓章这样总结道。
小学都没读完的陈晓章,害怕儿子跟他一样缺文化,举家从大巴山区搬到大城市重庆,“一定要让儿子上好学”。
陈壮果小学还差一年读完,学校突然要被拆掉。眼看着儿子就要失学了,急得吃不下饭的陈晓章托各种关系,找到一所学校借读,总算把这个“缺儿”给补上了。
合影的时间约定在5月15日的中午12点30分。重庆市57中学初三(三)班的50个同学在操场上排好队列,等着陈壮果。
老师和同学们说,“一个人都不能缺。”教室里,陈壮果空空的课桌还保留着,等着他归位。
为了给儿子在大城市提供一张安稳的书桌,陈晓章夫妻费劲了心思。最令他们发愁的是,如果没有重庆户口,陈壮果就不能参加本地的升学考试。
前几年,他们找亲戚七拼八凑出10万块钱首付,买了一套二手房,从此也背上每月1000多块钱的房贷。在此之前,从山区走出来的陈晓章从没想过自己会奢侈地在大城市买房,“就是为了娃娃上学的户口”。
房子在一栋回迁房的顶层,远处的视线被一片红色的高档楼盘遮挡着。陈壮果的卧室是父亲为他搭的一间阁楼。这里没有窗户,也见不到阳光。
今年2月,眼看着陈壮果就要参加“保送”考试,户口还是没能从老家迁到重庆来。儿子的班主任不断地催促陈晓章办户口,“别耽误了娃娃的前程”。那几个月,陈晓章急得晚上睡不好觉。
幸运的是,踩着“保送”考试报名期限的尾巴,陈壮果的户口问题解决了。一家人乐观地想象着,“日子终于可以好过起来了”,再也没有什么“缺口”,比户口还难补了。
然而,更大的“缺口”砸在这家人身上。当儿子患上“电视上说的最可怕的白血病”时,这个家庭显得毫无防备之力。
陈晓章从医生那里得知,要治疗儿子这个病,换骨髓加上前后治疗,要花将近100万元,“这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在这个繁华的大城市里,陈晓章在一家银行当保安,母亲徐荣芳做着清洁工。夫妻俩的收入加起来3000多块钱,其中三分之一要拿出来付房贷。为了多挣点钱,他们周末还要做家政,一个月下来也就添上一两百块钱。
儿子住院后,父母拿出全部积蓄——5000多块钱。但是,治疗费每天都以将近上万元的数字累积着。
陈壮果的舅舅打听到,“壮果在学校买过学生意外伤害保险,但赔偿额度可能只有几万块钱”。但他的户口刚被迁到重庆来,社区医疗保险“还是糊涂的”。
在离重庆将近300公里的大巴山区,整个家族都被“最可能有出息”的孩子得大病的悲伤击中了。正是农忙时节,老家的亲戚们丢掉手里的农活儿,在天还麻麻亮的时候,一路打着手电筒,骑摩托车下山,坐班车,再搭绿皮火车,心急火燎地赶到了重庆。
就在陈壮果被查出白血病的同时,家人得知他被重庆4所重点高中“选中”的消息。但是,这份曾让一家人期盼已久的喜悦,变得有些微不足道了。
眼看着约好的合影时间已经过了,其他班的学生拍完照片已经散去了,陈壮果还没来。
此时,插着吸氧管的陈壮果病得起不了床,他半睁着眼睛,咳嗽得快要喘不过气来。但他没有忘记拍毕业照这件大事。这个“几乎奄奄一息”的男孩,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跟父亲陈晓章说:“爸爸,代我去学校照毕业照吧。”
陈晓章几乎没有多想就答应了儿子的请求。在坐车赶去学校的路上,这个父亲突然意识到,“儿子长这么大几乎从没跟我提过什么要求”。儿子“不讲究吃穿”,就连资料费也“从每周15块钱的零花钱里省下来”。儿子从不像别家孩子闹着出去旅游,放假就带着弟弟去图书馆看书,“而且一定会自己带水壶,不在外面买水”。
只是,陈晓章没有想到,这次帮儿子填补的“空缺”,竟然是“代他照毕业照”。
直到拍照的前一刻,同学们才知道“壮果得了白血病”的事实。当时,全班同学哭成一片,连平日里最调皮的男生都忍不住抽泣起来。还有人问老师:“是不是搞错了?”
15岁的陈壮果已经知道自己的病情。一个好心人来看望他时,不小心说漏了嘴。这个手上插着针管的男孩哭了起来,焦躁地追问妈妈,“我到底得了什么病”。但只过了一个晚上,他就恢复了平静,再也没有吵闹过。
一个周末下午,陈壮果的同学成群结队地去医院看望他。病房里挤不下太多人,他们就在楼道排起了长队。一时间,整个血液科三层充满了青春的气息。这些初中生,有的嘴边长起绒绒的胡须,还有的人戴着牙套。招呼着这些学生时,陈晓章紧绷着的脸终于舒展开来。但是,他的心里“很难受”,“我的儿子本来也是这么健康的啊”。
一个跟陈壮果做过同桌的女生说,“他人缘特别好。女生跟他疯闹,他没有一点脾气”。说起这个性格比较腼腆的男生,她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他还给我们讲笑话,但是因为牙痛,说起话来还有点大舌头。”
被同学们围起来的陈壮果,嘴边挂着浅浅的微笑。他跟同学说,“我要和你们一起参加中考”。
一直挨到那天的中午1点30分,操场上的50多个同学和老师,还是没能等来陈壮果。但是,他们看到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
这个中年男人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是壮果的爸爸。壮果来不了,他请我给大家捎一句话‘我们是一个集体,毕业照一个都不能少,可我实在来不了,只得请我父亲代我来,请同学们原谅’。”
陈晓章走进合影的队列里。站在他身边的一个戴眼镜的圆脸男孩用余光看到,这位中年父亲的眉头拧起来,额头上的几条抬头纹也绷得紧紧的。
原本全班同学约定“要以最灿烂的笑容给壮果留下美好的记忆”。但是,当摄影师喊着“准备了,一二三”时,有的老师眼圈红了,很多男生抿着嘴,还有几个女生用手掩着脸低声抽泣起来。
一个女生说:“这真是一张最难看的毕业照,但也是最有意义的。我们一个人也没少。”
那一刻,陈晓章想着,“如果儿子今天站在这里一定会笑得很开心”。他试图抽动嘴角,挤出一点笑容出来。但是,他努力了好几次,“脸就像僵住一样”,最终还是没有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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