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很瘦,我常常以为他会被台风吹走。他的体检报告上写的最多的几个字便是“营养不良”。我想,要是他那有钱的老爸看到这个结果必定会气急攻心。夏天的时候,他时常穿着米老鼠的T恤衫和唐老鸭的短裤。明明都是S号的衣服,穿到他身上竟然有种“飘荡”的感觉。刚开始,我们是同桌,经常在一起打闹。我一激动便喜欢拍他胳膊,瘦小而白皙的胳膊瞬间就红了一大片。他也不恼,却夸张地摸着胳膊站在凳子上狂叫:“哎哟,疼死我了!疼死我了!”那滑稽的样子总是惹得我开怀大笑。
在我的记忆中,他很少有优伤的时候。每次发英语试卷的时候,我总是异常兴奋,他也是大气都不敢出,正襟危坐。试卷摊在桌子上,我61,他60。他挥舞着试卷说:“我又及格了,太牛逼了!”我也不觉得难过,相反,我心想:又比他高一分,我比他牛逼多了!于是教室里只有我们这两个不思进取的家伙,因为考了60多分而沾沾自喜。
我向来很崇拜他,他美术很棒,画人物更是一绝。最特别的是,他喜欢从下往上画。我看着别扭,就说:“你就不能正常点,从头画到脚吗?”他只说了一句话,差点把我噎死:“我一直以为人是从下往上长的!”我想了想,好像是有那么一点道理。他的文笔也不错,作文经常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上朗读。每当这时,我便会偷偷看着他的侧脸,而他则会趁我不注意时,突然转过头来,对我吐出舌头。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脸上的慌乱。
有一次班上排课本剧《藏羚羊跪拜》,安然也参加了,演那只母羊。演到母羊被猎人开膛破肚时,安然把衣服拉链一拉,里面竟然掉出一本语文书来,然后他两脚一蹬,舌头一伸,就死了。全班的人都被他那出其不意的表演逗得笑出眼泪来。
两年过得很快,转眼间大家都忙着传写同学录了,而我和安然早已不是同桌了。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我们也没有像刚开始那样亲密无间了,反而逐渐冷淡,渐行渐远。我不喜欢同学录,所以买了十张卡片,在上面写上临别赠言和一些诗词歌赋,打算送给和我关系较为亲密的朋友。一圈下来,手里还多了一张。“送给谁呢?”我正苦恼着便看见安然风风火火地跑进教室。“干脆送给他吧。”于是,我向他走去,拍了一下他的肩,把卡片递到他面前说:“喂,这是给你的!”“给我的啊!”他双手接着,脸上泛着可疑的红晕。我暗想他是不是会错意了,把这当成情书了?妈呀,那就糗大了!”于是我立马回了一句:“我给很多人都写了,多了一张就送给你了。”他却仍然沉浸在喜悦之中:“没关系,谢谢,谢谢!”
第二天,我检查完卫生区便回了教室,同学们还在操场上做广播体操。我翻开课桌打算拿出第一节课要用的书。一种奇异的直觉涌上心头,有人动了我的课桌。我似乎想到了什么,却还是带着微微的颤抖把手伸向课本,打算忽略心里的疑惑。就在我触摸到课本时,一种柔软的触觉在我的指尖散开。我把手拿了出来,手掌摊开,一张软软的餐巾纸卧在手心。我觉得一切都明了了,掀开餐巾纸,不出意料的,上面写满了字,还配了一幅小插图。有一首诗,我只记得一句:“问世间冷暖。诗的旁边便是一幅画,画的是猫头鹰。最下面是正文,大意如下:“小小悠,我喜欢你。虽然你长得像猫头鹰,但我就是喜欢猫头鹰!虽然你的腿是象腿,但我就是喜欢象腿!虽然你是男人婆,但我就是喜欢男人婆!只要是你的,你所有的优点和缺点我都喜欢!
我无法分清自己当时是怎样的心情,有极度膨胀的虚荣心,有被人喜欢的激动,还有郁闷和感动。诚然,这不是一封合格的情书,说的话实在不讨喜,不过也符合他搞怪的风格。之所以会感动是因为他没有像别人一样夸赞我的光芒,而是数落我的缺陷,能遇到一个连我所有的缺点都能包容的人是多么幸运和可贵!虽然我到现在都无法认同我长得像猫头鹰,也只有他那奇怪的眼光才能在我的脸上看到猫头鹰的影子。我小心翼翼地将餐巾纸折好,放进口袋里,拿出了课本,同学们也都陆续进教室了,我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
此后的几天,安然像是吃了兴奋剂,做出的事也愈加疯狂。他竟然敢在数学课上传纸条。当时的数学老师是教导主任,以凶悍著称。通常上她的课,我连东张西望都不敢。他的纸条像炸弹一样飞过来,砸得我胆战心惊。而我却从未回过他一个字。
一天中午,我吃完饭便和好友一起回学校。离家才转了一个弯便看见他骑了一个自行车向我冲来,大声喊着;“小小悠,我来接你上学啦!”我当时吓得脸色惨白,立马抄了一条狭窄曲折的小巷跑了。他的声音在巷口回荡:“小小悠,别跑啊!”我早已上气不接下气,虽然知道他追不过来,但我还是不敢停下脚步,生怕他会在校门口堵我。等我到达校门口时,我看见教学楼的走廊上站满了人,看到我,他们大声地哄笑,我却傻眼了:妈呀,全校都知道了,安然到底干了什么!!”
毕业考越来越近了,我开始变得紧张,看着安然每天只顾疯狂,一点都没有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我不禁替他暗自焦急。于是,我想,我有必要和他谈谈了。
傍晚,天气有点闷,连风都是湿重的,我和他慢慢地走着。我鼓起勇气抬头看他:“安然,别闹了。马上要毕业了,你难道不想考一个好一点的高中吗?”
“我没闹,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谢谢你喜欢我,可我不喜欢你!你太幼稚了,一点都不适合我!”
安然瞬间呆滞了,傻傻地看着我,双手紧握着,身体有微微的颤抖,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天突然下雨了,雨滴不大却是湿热的,我对他说了一句:“回家去吧。”然后越过他走了。走了十几米,我忍不住回头了,安然还是在那里站着,低着头,肩膀在一下一下地抽动。不知是起雾了,还是我的眼睛装满了泪水,我看不清他了,我吸了吸鼻子,走了。
安然变得安静了,下课总是趴在桌子上睡觉,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和同学一起疯玩了。上课时反倒换了一个人似的,和同学讲话,做各种各样的小动作,因此总是会被老师点名批评,甚至罚站。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却再也没有勇气和他交谈了。
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毕业了,各奔东西,未曾告别,至今未见。
后续:“安然有一个同班的姐姐叫安巧,安巧对我说:“安然是真的喜欢你呢,喜欢了你两年了,房间里的墙壁上好多你的名字呢,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还画了好几百张猫头鹰。”我淡淡地听着,又悄悄地把自己藏进悲伤的空谭里,我是喜欢安然的,我没有告诉他,我欺骗了他。我以为我的做法对我们俩都好,没想到却残忍地伤害了他。我一直无法原谅自己,也不肯相信那个傍晚是我和安然的最后一次交谈。
曾经的我们那么美好,结局那么悲伤。在梦里总有一个男孩笑着唤我“小小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