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姐:死神啊,请一直绕道而行
“我认定了,该去的肉去掉了,毒瘤就没了。人这一辈子,一切都有命数,该活死不了,该死活不长,既然毒瘤都没了,那我肯定就死不了。以后谁都别拿我当癌症患者,咱们的日子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还是早点有预感为妙
在所有的访谈患者中,英子姐的态度是前后变化最大的。
起初,她答应得特别爽快,甚至直言:“我今年四十七岁了,患病那年二十七岁,与癌症这个字眼产生莫大的关联已经有二十年了。复发高危人群的指标我占了两项——本身中晚期,还在三十六岁以下。刚确诊的时候,真以为死神就此降临,没想到一晃二十年就这么过来了,简直跟普通人一样,上班、回家,跟老公相亲相爱,陪伴婆婆和妈妈安度晚年,看着儿子上小学、中学、大学……跟我之前对生活的设想基本没啥差别,唯一的不同就是少了一个乳房。说实话,这对我的影响也不算大,当时直接定级是中晚期,哪里敢想什么有没有乳房,能活一天就多赚一天。所以,我愿意把自己的故事跟大家分享,或许能帮着更多的姐妹度过恐惧期,毕竟有不少姐妹在病理出来后并不乐观。”
对于癌症,早期的年纪稍长的患者,心理压力未必有那么大,而中晚期的特别是年轻的患者,就需要承受更多更痛苦的煎熬,英子姐的亲身经历和榜样力量,之于他们绝对是莫大的鼓舞。
英子姐在一家国企单位做财务工作,平常总是忙忙碌碌,于是我们约在周六见面。不成想,周五晚上她忽然发来信息,言辞中充满了难为情:“方方,对不起。我改主意了,不想再旧事重提了。”
“为什么?”其实我已经猜出八九不离十,果然英子姐的答案和我想得一样。
“自从答应你之后,我就想整理一下思路,怎么才能更好地把自己的经验都讲出来。可是这几天,我的心里慌乱极了,那些本来已经淡忘甚至埋葬了的细节重新出现在脑海。不怕你笑话,二十年前的那种恐惧感又袭来,现在连做梦都是化疗的场景。”英子姐说得很诚恳。
我的原则向来是不勉强别人,更何况我特别理解英子姐此刻的心理。在一次次的采访过程中,我都忍不住拿自己所经历的细节去对比,我甚至不止一次对自己说,等写完这本书,无论如何都不再触碰这些事。因此,对于迟疑的英子姐,我也不想特别坚持:“一直想把你的经历介绍给大家,现在乳腺癌患者低龄化相当严重,一起化疗的病友里,二十来岁的为数不少,居然还有个十七岁的!她们在患病后,几乎整颗心都悬在空中,觉得人生就此画上句号,甚至谈及未来都是奢侈的。而你作为抗癌斗士,从二十几岁一直到四十几岁,现在依旧精气神十足,这本身就是正能量啊!我希望更多的乳癌女人能更坚强地生存,更幸福地生活。癌症患者都很怕死,但这二十年来,你却做到了让死神绕路。很多医学奇迹都依托个别患者而存在,不是复发的高危人群就一定会成为那个倒霉的人。换言之,所谓的一些数据也不能肯定就有着百分百的科学依据,精神的力量太重要了。我希望更多的姐妹能看到这份‘生’的可能,都能有信心好好活下去。当然,如果你实在无法提及过去的话,那只好作罢了。”
英子姐是一个特别好脾气的女人,我还没讲完,她就发来了一个微笑的表情,打出一句话——那我必须义不容辞啦。那一刹那,我竟然流了眼泪,其实,我不当“哭巴精”已经很多年了。
英子姐的故事,要追溯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她和爱人常林是那种非常纯洁的校园恋情,上大学的时候,两人几乎走遍了福州的所有美丽景地。英子姐家在浙江,常林是福州当地人,他们一毕业就结了婚,从此英子姐彻底在福州安了家。二十二岁结婚,转年生子,夫妻恩爱,婆媳和睦,说不上大富大贵,却也衣食无忧,一切都是那么美满。
“你说,咱们普通人,可不就巴望着过老百姓自己的生活嘛。有相对稳定的工作,有宽容体贴的丈夫,有健康聪明的孩子,我真的以为这辈子就会这样过下去呢。没奢求过长命百岁,但怎么也应该顺顺当当活到七十吧。”英子姐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地停顿了一下,“1994年3月的一个深夜,我在无意中触到自己内衣的胸口有点湿,开灯一看,竟然是像哺乳期时候的乳液渗出,但凑近鼻子一闻,有股腥臭的味道。也不知是什么情况,决定第二天清晨立即赶往医院。那时候,对癌症的概念认知为零,就觉得自己的某个部位怕是出问题了,在忐忑中度过了一宿。”
常林真是一个细心的丈夫,看到妻子辗转反侧,干脆陪着英子姐一夜未眠。两人聊着过往,那么多开心而平静的日子,点点滴滴回想起来,真让人笑得不拢嘴。等天亮了,两口子收拾妥当,便来到部队医院,找到检验科的美女朋友,朋友带着他俩去了妇科,结果妇科的主任一摸便触到瘤体了,英子姐只觉得一阵剧痛传遍全身,眼泪不听话地掉了下来了。“必须手术!你现在赶快去大一点医院,我这里还没有这个科,迟了有生命危险。”主任面色有些凝重。听了这话,影子姐顿时不知所措了。之前心中还是那种忐忑的感觉,而现在完完全全是死神临近的惊悚。
“虽然部队医院的医生没有确诊,但你自己还是有了不好的预感?”我反问道。
“是呀。”英子姐应着,“这二十年来,我也接触了很多很多病友,慢慢总结出了一个规律,其实大家在决定去看病的时候或多或少都会有一些预感,差别就在于,预感早的,病症发现得早;预感晚的,那情况已经发展得很恶劣了。所以,还是早点有预感为妙。”
“哈哈。”我笑了,为了缓和一下谈话的氛围,于是说,“要是能早有预感,那不如在没有癌变的时候就注重养生,锻炼身体,永不得病,都活成老刺猬。”
英子姐也笑了,继续说道:“可惜啊,咱们都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一般都是身体出现较为严重的症状后才有‘预感’,尤其我这种身体一直很棒的,之前那么多年几乎没看过病,接触最多的就是带孩子去找的儿科医生。所以,当时也不知道到哪里去看自己的病,后来常林说,他表嫂是个有名的‘病鬼’,不如先去问她。在她的引荐下找到了一位外科主任,主任的结论也很明确:必须手术,及早住院!”
从医院返家的路上,英子姐的情绪失落到极点,她真的觉得死亡距离自己很近了。回到家,和婆婆说了医生的结论,婆婆拉着她的手,流着眼泪说:“总是有别的办法的,肯定有医生可以救你,不用挨这么一刀的,我媳妇人这么好,不会有事的。”
婆婆很心疼媳妇,当时还只是认为英子年纪轻轻的,生孩子时已经做了剖腹产,现在干嘛还要给胸部做手术呢?根本没有想到即便挨了一刀,也不一定就能保住性命。于是婆婆非常执着地开始到处向别人打听一些福州最传统的中草药医生,在第三天的晚上,婆婆来到英子姐的房间,坐在床边对她说:“晚上好好睡,明天早点起床,我带你去看一个中医,听说他治好了很多这样的病。”英子姐紧紧握住婆婆瘦得青筋暴露的手,感激地望着脸上写满风霜的老人,心里有了些许安慰,之后,便听话地躺下身,闭上眼睛。结婚后,婆婆一直把英子当作自己的女儿,尽管她身为菜农,拿不出什么金银首饰和其他物质的馈赠,但精神上的那种关爱,给英子姐在异乡的生活带来了莫大的支持。
转天晨起,英子姐喝了婆婆做的菜粥,随后和她来到了当时福州和台湾合作的一家医院。那里的中医科人头攒动,排队已经是131号,在走廊等叫号,那是最让人纠结的事,时间也过得特别慢,婆婆把英子姐搂在怀里轻声说:“不要紧张,一切都会好的。只要你能好,花多少钱,咱不在乎。”在那个年代,在一个靠种菜为营生的老太太嘴里说出这样的话,那无疑是一种生的力量,一种爱的原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