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特约撰稿 王凯
黄永玉画
大家张伯驹先生印象,黄永玉所作,其上长题有云:某日于西郊莫斯科餐厅,忽见伯驹先生蹒跚而来,孤寂索漠,坐于小偏桌旁。餐至,红菜汤一盆,面包果酱,小碟黄油二小块,先生缓慢从容,品味红菜汤毕,小心自口袋取出小毛巾一方,将抹上果酱及黄油之四片面包细心裹就,提小包自人丛缓慢隐去。先生居然能喝此蹩脚红菜汤,真大忍人也。老人手中之面包即为其夫人带回者。
文化奇人张伯驹生于1898年3月14日,今年是他120周年诞辰。
“民国公子”是张伯驹一生中最知名的头衔,而“中国第一收藏家”则是他的又一顶桂冠。张伯驹一生只懂、只会、只爱三件事,收藏、诗词和戏曲,而收藏又是他的最爱。张伯驹的收藏故事如今已成传奇,知之者将其称为“公子之藏”——张伯驹之所以获此声誉,并不仅仅在于他的世家身份,而是缘于他迥于常人的收藏理念和对传统文化的坚守与执着。
他是贵公子
张伯驹是河南项城人,袁世凯表弟、民初河南都督张镇芳之子。
显赫的家世让张伯驹跻身“民国四公子”之列,关于此事,他在《续洪宪记事诗补注》中写道:“人谓近代四公子,一为寒云(袁世凯次子袁克文),二为余,三为张学良,四、一说为卢永祥之子卢小嘉,一说为张謇之子孝若。又有谓:一谓红豆馆主溥侗,二为寒云,三为余,四为张学良。”
张伯驹收藏以书画为主,1920年代末他收了康熙皇帝御笔一幅,上书“丛碧山房”四字,这是张伯驹的第一件藏品。“丛碧”一词最早见于南宋范成大的《千石岭》一诗:“不知山几重,杳杳入丛碧。”张伯驹喜此二字,遂以之为号,并将自己弓弦胡同那所占地十余亩的大宅也命名为“丛碧山房”。后来他在《丛碧书画录》中记下了这段渊源:“任邱博学鸿词庞垲(康熙年间进士,曾任福建建宁知府)号丛碧,此或赐庞氏者,为予收蓄书画之第一件。而予所居,好植蕉竹花木,因自以为号。”
张伯驹的丛碧山房原是李莲英旧居,古朴典雅,这所大庭院可以说是他的一件大藏品。张伯驹经常在此与友人雅集聚会,对张宅那种不动声色的排场,京城顽主王世襄多年以后还记忆犹新:“会后他(张伯驹)常留客人吃饭,不是筵席而是家厨备膳。有一道菜每次都有,深受大家欢迎,是任何饭庄、餐厅都吃不到的——清炒口蘑丁。”自诩为京城第一美食家的王世襄非常清楚,野生口蘑产自张家口外草原,产量极少,异常珍贵,如今因生态破坏早已绝迹。口蘑味道鲜美,远非其他菌类所能及,美食家多用它调羹或打卤,从来舍不得多放,舍得清炒的大概只有张伯驹。
对于张伯驹这座典雅的巨宅,收藏家马未都曾经如此点评:“在今天北京城里,这样大的四合院,先不说买要花多少钱,拆迁就要拆出3个亿。”但正是这所价值不菲的宅院,后来却被张伯驹拿去换了一幅画。
这幅画便是隋代展子虔的《游春图》,此画据说是展子虔存世的唯一真迹,画上有宋徽宗赵佶题写的“展子虔游春图”字样。画家用细而有力的线条勾画出物象的轮廓,人物虽小如豆粒,却一丝不苟,形态毕现;山石树木也用线条勾出,可以清晰地看到行笔的轻重、粗细、顿挫、转折。从画上题记钤印可知,《游春图》曾分别被宫廷、皇族和权贵收藏,在《钤山堂书画记》中也有著录,是一幅流传有序的中国早期山水画珍品。
清代《游春图》再度被宫廷收藏,后被溥仪带往东北。1945年后此画流落民间,被北平和东北的几位古董商联手收购,准备以高价卖给外国人。为避免这件国宝落入洋人之手,张伯驹以170两黄金的高价将其收入囊中,为筹集款子,张伯驹除把丛碧山房出手,还将夫人潘素的首饰变卖。后来,张伯驹把自己在承泽园的新居命名为“展春园”,甚至还以“游春主人”自号——他是以中国传统文人的方式来庆祝此事的,由此也可看出他内心的自得。
一个纯文人
旧小说、戏文里常用“诗词歌赋,无所不晓;琴棋书画,无所不通” 来形容才子,其实这正是张伯驹的真实写照。
张伯驹从小即受诗书熏陶,阅书无数,他的文化、修养和审美就是这样慢慢熏陶、培养出来的,这也使他的收藏品味和欣赏趣味与常人有很大的不同。著名画家黄永玉虽然比张伯驹小20多岁,却对他知之甚深,黄永玉在《大家张伯驹先生印象》中说过这样一句话,令人难忘:“老人读书与今人有别,修德与游玩亦与今人有别,古法也。”
但并不是每个才子都会收藏,这个风雅行业还需雄厚的财力支撑。张伯驹出身鼎食钟鸣之家,这似乎不应成为问题,然而有一次他却在钱财方面为了难。
卢沟桥事变爆发的前一年,皇族画家溥心畲所藏唐韩干《照夜白》被古董商买去,转卖国外牟利。张伯驹得知后极为痛心,当时他正在沪上,想阻止都来不及。溥心畲手头还有一件国宝《平复帖》,张伯驹唯恐这件宝贝再流失海外,于是便急忙委托一位朋友去溥宅商量,表示自己愿出价收藏。
溥心畲是晚清赫赫有名的洋务派领袖恭亲王奕之孙,以画名世。他收藏的这幅《平复帖》,是西晋文学大家陆机写给朋友的一封信,不足百字,信中谈到另一位友人的病情,其中有“恐难平复”之句,故被后人尊为《平复帖》。《平复帖》书写年代距今已有1700余年,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法书真迹,它用秃笔写于麻纸之上,笔意婉转,风格平淡质朴,有“中华第一帖”之称。
对张伯驹的要求,溥心畲并未回绝,只是随口要了一个天价,让张伯驹吃了个闭门羹。张后来在《沧桑几度平复帖》中回忆了这段旧事:“但溥先生表示,当时不需要钱,如果实在要买,需出价20万大洋。这我是拿不出的,不过我也是备下一案,以免此件流出国外。”
第二年,张伯驹又托溥心畲挚友张大千牵线,愿以6万大洋收藏,溥还是没有答应。恰巧这年春节前溥心畲母亲去世,急需用钱,欲将《平复帖》出手。张伯驹此时正在北京,经书法家傅增湘从中说和,最终以4万大洋成交。
历朝历代的收藏者,包括宋徽宗等人都在《平复帖》上钤下了自己的印记,唯有张伯驹没有留下丝毫印痕,只是在其《丛碧书画录》中作了详尽的记录。这本线装油印的小册子,是张伯驹一生所藏书画精品的汇总,他在序言中写过这样一段话,道出了几十年收藏书法古画的艰辛和怡悦:“予生逢离乱,恨少读书,三十以后嗜书画成癖,见名迹巨制虽节用举债犹事收蓄,人或有訾笑焉,不悔。多年所聚,蔚然可观。每于明窗净几展卷自怡。退藏天地之大于咫尺之间,应接人物之盛于晷刻之内,陶熔气质,洗涤心胸,是烟云已与我相合矣。”
字里行间勾起了无数文人雅士的遐想与共鸣,但其中的苦与乐只有张伯驹自知,然而这种别有风味的苦与乐,又何尝不是嗜藏者所孜孜以求的极致境界呢?
散淡真名士
“予所收藏,不必终予身,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传有绪。”这便是张伯驹收藏的初衷和目的,很明确,很简单,当然也很少有人能够做到,难怪人们常说张伯驹之后再无收藏家了。
1950年代中期,张伯驹与夫人潘素一道,将陆机《平复帖》、范仲淹《道服赞》、蔡襄自书诗册等八件绝世珍品无偿捐给故宫博物院。此前,他们还把《游春图》等无价之宝献给了国家。张氏夫妇用一生中最珍贵的藏品,换回了文化部长沈雁冰亲笔签发的一纸奖状:
张伯驹、潘素先生将所藏晋陆机平复帖卷,唐杜牧之张好好诗卷、宋范仲淹道服赞卷、蔡襄自书诗册、黄庭坚草书卷等珍贵书法等共八件捐赠给国家,化私为公,足资楷式,特予褒扬。
部长 沈雁冰
一九五六年七月
西方豪门有将财产捐献社会的传统,钱财捐给基金会或慈善机构,文物捐给博物馆。在这方面,张伯驹早就与世界接轨了,他的这些善行义举,也的确值得后人作为楷式。
这就是张伯驹,一个中国老派的文人,闲适冲淡却又温润自然,没有岁月的洗礼,没有生活的磨砺,是很难达到这种境地的。读懂张伯驹,需要时间的打磨,所有这一切,都如同他的那些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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