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一家商场的保洁员自杀在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此前她因捡到顾客的包没及时上交,而被保洁公司辞退。
警方在调查后,发现保洁员的死没有外力作用,因此“不构成案件”;同时,对于是怎样的外因作用于她的心理,致使她采取自杀,警方表示将不予深究。公司方面提供10万元补偿之后,该自杀事件不了了之。
事情过去将近一个月,人们似乎已经淡忘,一个来自甘肃农村又穷又倔的女保洁员,怎样背对这个她曾为之工作的商业中心、纵身一跃,死在了这个飞速发展的城市化进程的边缘。
城市的边缘
10月11日,53岁的陈粉霞从四楼坠下,跌落在标有“太奥广场——铸造都市繁华”字样的污水井盖不远处,全程只发出了“嗵”的一声。
这声闷响惊动了楼下美特斯邦威服装店的一位导购姑娘,致使她惊惧之余拨打了120,开启了这天下午的一场小范围骚乱。120赶来了,他们宣布53岁的陈粉霞死亡,对尸体处理之后交由警方暂存。
这是下午3点半,太奥广场的人们围聚了起来。一家养生会馆的销售员姑娘认了出来,此刻躺在1号楼和2号楼之间的死者是和自己一样整日游荡在各个楼群之间的广场保洁员陈阿姨。
留下遗言“我被开除了”
太奥广场是西安市大兴新区的商业龙头,而大兴新区是西安市“城市规模化综合改造的重要区域”,新区的建设让西安市的城市化进程得以扩张至市民眼中原本比较边缘的西郊。
占地近20万平方米的太奥广场有着“西北第一大的华润万家旗舰店”,有“西北第一大国际级专业真冰场”、“西北第一个万平儿童游乐体验基地”……然而,拥有着若干“第一”的太奥广场,并不接纳陈粉霞为自己的员工。
广场行政人事部的郑经理对北京青年报记者表示,陈粉霞属于物业外包出去的保洁公司的,因为“不过我这关”,所以不是广场的员工。整个太奥广场将保洁外包给了三个公司:商场内部保洁由盟鑫负责,室外广场则按片区分包给了美漪达和另一家公司。
在受雇于美漪达的整整7个月后,陈粉霞坠楼身亡。看到这一幕的美特斯邦威服装店导购说,她曾在此前两天见到陈粉霞捡到了一个顾客遗落的包。
7号楼的华润万家商场里面,盟鑫物业的保洁员李晓琴边将墩布放在鼓风机前面吹晾,边对北青报记者说起了她的旧相识陈粉霞,“有个顾客在三楼把包丢了,她捡了,没有及时交。为这公司要罚她三千块钱,她拿不出来。后来说罚一千,也没有。最后他们经理就说:你走吧,不让你干了。”
从捡包没交到罚三千、罚一千,再到开除,这个对于纠纷的过程描述,还得到了另几位商场保洁员的证实。但他们都想不通,为什么罚钱和辞退能让一个人走上自杀的绝路。
“我被开除了,你们好好干吧。”据陕西一家电视台的报道,陈粉霞曾在自杀前五分钟给同事们留下了这样一句话。陈粉霞在美漪达保洁公司的同事老夏告诉北青报记者,“被开除”的话她的确留下过,不过是留给和她一起“拾瓶子”的同伴,而后才传到同事们耳朵里的。老夏说,陈粉霞脾气有点“倔”,大家和她的关系都“一般化”。
几个美漪达保洁公司的员工将陈粉霞尸体留下的痕迹清理干净,以此给这位他们并不相熟的前同事送了最后一程。陈霞人生中最后的“疯狂一日”,很快归于平静。
事发后,一直有巡逻车在出事地点执勤
不得停歇的保洁员们
近来原本正是太奥广场的好时候。9月初,一则商业新闻显示这个“二环内最大的城市综合体”有80%的入驻商户已开业,而“西北最大华润万家”也将于9月底开业。10月15日,另一家商业网站重新包装推送了这条新闻。一个保洁员的死亡,完全不在“太奥广场”关键词的新闻推送当中。
就在15日下午,美漪达的保洁员们在广场上集体劳作,为即将到来的“卫生大检查”做准备。老夏一边举着工具清扫着广场楼群的外体,一边用浓重的陕北口音讲起了保洁公司的事。
据他介绍,美漪达保洁公司共有三十多位保洁员,其中七八个男工,“二十大几个”女工。来自河南南阳的女工春华介绍了他们的工作模式:上午7点半到11点半、下午2点到6点是工作时间;晚上,“这边撇个人,那边撇个人”,对广场卫生加班“照顾”一下。她自己和陈粉霞,都是加班的常客。“都是来打工的,就为给家里多挣点钱。不然你待着也没事干。”春华说。
所以美漪达一个月准休的四天假,对他们来说也无从享用。“纪律严”是另一项对于该保洁工作的描述,员工们被要求不停地在广场以及各层的环廊上面游走打扫,不得停歇。
“经理姓常。当领导的么肯定是会批评人。男的干活儿比较出力,女的干不好活儿的,她就喊叫喊叫。”老夏说,“但也不算是骂。”
美漪达给保洁员们开的月薪是1600元,此外每加班一小时有5元酬劳。而陈粉霞在这之外,还捡拾饮料瓶子卖钱补贴家用。为此公司的经理曾批评她,不许她在上班时间捡瓶子。“他们经理那个人,心不坏,但是哎呀脾气躁得很。”盟鑫物业的保洁员李晓琴说。
保洁员们说不清,“太累”、“纪律严”或者是“领导批评”是否造成了陈粉霞的心理压力。“每个人心里都有点啥事吧。”春华低头继续扫地。
警方认为“不构成案件”
陈粉霞坠楼之后,似乎没有人对探究陈粉霞的内心感兴趣。
事发时接警的警员,是红庙坡派出所的程慷直警官。当天下午他和莲湖区公安分局治安大队、分局刑警大队的技术人员一同赶到现场,他们调查之后发现,陈粉霞的死并非外力作用,能够认定的就是“高坠死亡”,因此不构成案件。至于是意外滑落还是自杀、有何诱因,“只能作推论”。
“你知道这种事情一年有多少?”程警官点上一根烟,摇摇头,示意“太多了”,“要说起来,人命关天,咋不是大事。但这个人形成了什么样的心理压力,这不是哪个法律能调整的,不属于公安机关的职权范围。我们只认定直接的行为,心理上的你没办法定。”
所以,当时陈粉霞是在怎样的情况下捡拾到了顾客的包,警方没有去调取监控录像进行调查。程警官认为,陈粉霞即便是没有及时上交,也“仅仅是个态度上的问题”,不能成为公安机关追究责任、认定人家过错的原因。
同时,对于经理的处理方式和言行是否失当、保洁员和公司之间的劳动关系是否存在问题,警方也没有权力去认定责任。“不去过多地深究了。我通知过了保洁公司的员工,可以来向我反映情况,但是没有人来。”程警官说,“现在这社会,造成各种人心理压力都会有。”
陈粉霞的儿子亢国先一家
回不去的家
甘肃省庆阳市镇原县,是“一个典型的农业县”,也是全国592个国家级贫困县和甘肃中东部18个干旱县之一。在这里,工业基础薄弱、交通条件落后、水资源短缺、文化教育负担沉重,都被认为是脱贫的掣肘。
10月13日,镇原县庙渠乡源头村的一户农民远走陕西西安,前去处理他们家一位外出打工的亲戚“出的事情”。在西安市西郊、紧邻着太奥广场的二环以西,在这片城市的边缘之地排列着的昏暗民房中,33岁的亢国先在其中他租住的平房里接待了亲戚们,感谢他们来帮忙商量母亲陈粉霞的事故。
2012年,亢国先夫妇带着娃来西安看病,从此边打工边就医,在这个城市扎下根来。那年他们3岁半的儿子突发高烧,得了病毒性脑炎,之后留下个癫痫抽风的病根,几年来花去了几十万资金也没有治好。
来西安后生的二胎,是个“女子”。两岁零七个月的女孩在调皮玩耍,更加衬托着一旁行走迟缓、一言不发的哥哥。他们都不知道奶奶此刻躺在一家医院的太平间里。
总是抱怨“没家”
“我这会儿脑子,有点……”亢国先口音和鼻音一样重,说话声音低、开口幅度小,“我这个人太老实,就知道一天吃了睡睡了……农村人,话也说不出来。”这天晚上10点,在招待所安顿好了亲戚后,亢国先独自回到房子里,坐在母亲生前睡的床上发呆。
2013年的农历腊月二十八,亢国先夫妇把只身在老家的母亲陈粉霞接到西安,把老家的40亩地或卖或租处理掉,全家以务工人员的身份安顿到了这个城市的新家里。2014年一整年,陈粉霞的任务就是“看娃”。
刚来的时候,儿子和媳妇怕她不适应城市生活,给她讲了好多注意事项。她倔强地答:我这么大年龄了,我还要你们说?
但不适应还是出现了。在家带娃的陈粉霞“无聊”、“急”、“坐不住”。尤其是对这个行为有障碍的孙子,她没有太多耐心。同院的一位大姐表示对她“有意见”。“毕竟是亲孙子,你就好好带孩子吧,她打,脾气急得很。”她说。
在众人的描述中,陈粉霞个子高、黑瘦,性格很强。“见不得人说她。(她说)谁把我惹毛了,我就跟你死活也……”亢国先回忆起母亲,“我儿子得病那年,她接受不了,想不通,不吃不喝,自己跟自己生气。”
陌生的环境压得陈粉霞越来越急,在这个西安市郊的小平房里,她总是跟儿子抱怨“没家”。
“现在的年轻人,出来打工的多了,有住处就行了。要家干啥?”亢国先从未理解母亲的抱怨。
城市里没有“乡绅”
当性格强悍的陈粉霞在村里跟人起矛盾时,没人能管得了,最后的解决方案往往是:找“乡上的”、“有威望”的人来调解。
亢国先对这类人的描述,和传统社会对于“乡绅”的定义高度一致:当地文化人士、宗族元老,有威望能服人。
城市里没有“乡绅”,但能提供工作岗位。
今年3月12日,陈粉霞把娃交给儿媳照看,自己找了一份保洁员的工作。每个月能挣1600元工资外,她还加班挣钱、捡瓶子卖钱,尽可能补贴家用。儿媳妇回忆说,自己“婆子”近三个月来没有歇过一天,还曾对她说自己中午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亢国先不想让年过五旬的母亲这样拼命,认为自己做木工一天挣一百五十块也已够用。
但陈粉霞似乎对这个工作机会格外珍惜。“她这工作干起来,不让人站一下,走得不停。”亢国先说,“带班的经理特别爱说,总是‘嘚嘚’她,一会儿不让歇。但老人有些事也瞒着我不跟我说,怕我不让她干。我让她到华润万家里面去工作,她又说‘干不了’,又害怕把现在的工作丢了。”
保洁员李晓琴还记得,一次他们华润万家商场的盟鑫物业招聘——同样的工资,盟鑫物业的工作范围在商场室内,“不晒太阳”、“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但应聘需要报名,而陈粉霞因为不识一个字,没法填写报名表所以只能放弃。
有一天母子二人一同出门上班,亢国先又劝起母亲不要工作了,陈粉霞说:现在媳妇儿能带住这两个孩子,我给你挣一点是一点。说罢,她朝北,亢国先朝南,各自去上班。
“想不通为啥这么急”
10月11日下班,亢国先下了工回到家,看见母亲没在。
他嘱咐餐桌前的一双儿女不要动筷子——开饭不等,陈粉霞会发脾气。亢打了几个电话,陈的手机都是关机状态;他随后赶去太奥广场,没有见到母亲,而是见到了带班的常经理。对方告诉他说母亲出事了,让他去一趟派出所。在那里,亢国先从民警嘴里知道了母亲的死讯。
“她一切都好好的,早晨去上班时也没说什么。”儿媳妇说,“也没听老人这两天说过捡包啥的事。”
事发后,美漪达保洁公司位于广场地下一层的办公地点始终大门紧锁,常姓经理也没有露面。目前,公司方面拿出的解决方案是:赔偿亢家10万元。
亢国先夫妇不相信老人会主动昧下所捡来的包,因为他们在她工作的7个月来“没听说过拿别人东西”;他们只见到过,在这个外来人口扎堆的院子里,有人给母亲递过不穿的旧衣服,陈粉霞是会拿起来的。
保洁工们聊起来都说“不值”:“有命在能给儿子挣钱啊,谁知道她……”
亢国先说,他想不通母亲为啥这么急。“去年我挣了六七万块钱,我们农村来的,这还可以了。等上两年,我在老家镇上给你买个楼房,多好。”他又想起自己怎样回应母亲的抱怨,“要家干啥?”
甘肃老家来的亲戚们商量的一个主要议题,就是怎么把陈粉霞“送回去”安葬。
但他们的愿望注定只有落空。15日,接受采访的红庙坡派出所程警官用一句话断了他们的念想。
“农村都想着入土为安,但殡葬法出来以后各地都有殡葬条例。”程警官掐灭了烟,淡然说,“我们这里,肯定是要就地火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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