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日,午后。车辆从万州国防医院出发,行过重庆开县,距陈清家乡还有约25公里。
道路渐变得狭窄、陡峭,近1小时盘山路,落差770米。
途中遇对面走车,总要一方谦让倒至较宽处,双方错车而过。最后几公里,水泥路彻底消失,污泥混合着碎石颠簸不堪,一车人开始步行。陈清下身的伤口初愈,穿着宽松单裤的他却走得格外轻松,压在他心头22年的那块巨石终于消散。
有村民路过,“清儿,回来喽,你好没得?”他笑着点点头,鼻子皱成了一朵花。
前方就是他阔别一年的家。
这村子共三十几户人家,陈清家是其中一户,家中仍是上世纪九十年代盖起的砖房。前几年父亲过世,就只剩他和弟弟、母亲、爷爷居住。村里人都住得近,乡里乡亲知根知底,他这次一回来,全村人都跑来看望他。
这村子地势偏,20多年前女人们临盆,多是找了接生婆到家里接生。陈清出生时,家人从村里找来了接生婆。陈母丁碧莲豆大的汗落下来,土床上一声啼哭,小家伙第一次张眼看了看世界。筋疲力尽的丁碧莲也如释重负,全家人都怀着喜悦的心情准备迎接新生命的到来,床尾抱着孩子的接生婆却愣住了。“男娃儿!……不,是……”丁碧莲喉头一紧,像被人扼住脖子,话都问不出。接生婆把孩子抱到她跟前,婴儿下身有男女两种特征,丁碧莲脑中一阵轰鸣,瞬间炸了开来。
当地还有个习俗,谁家生了孩子,村里人要去探望以示祝福。
李念珍是陈家的隔壁邻居,陈清喊她阿姨。李念珍回忆,当天,自己撞到陈清奶奶踱出老屋,忙过去问,“男娃儿,女娃儿?”他奶奶长叹一声,“讲不好。”其他村人去问,陈清奶奶的对答仍如出一辙。后来见了接生婆,大伙才知道,陈家生了个“双性人”。
李念珍将探望的心思压下,怕丁碧莲避忌。那一年,村里人多有此默契。往后数日、数月,乃至更久的时间,村里人常见丁碧莲坐在屋门口抹泪。陈家拮据,靠务农为生,每每想给孩子瞧病,却又苦于难筹诊金,丁碧莲作为母亲心里必有些苦水。她不提,他们便不问。
卫生间没人才敢进去
关于陈清户口上的性别,丁碧莲纠结过好一阵子。
她带陈清到各大医院,性别鉴定报告总是语焉不详。这时有人劝,“把娃儿扔掉嘛。”丁碧莲不作声,“怀胎十月,他是条生命,哪舍得?”她心一横,男孩特征不明显,就填“女”吧。
长大的陈清却有男孩的性格。不仅如此,青春期后,他的胡茬开始往外钻,喉结也日渐突出。丁碧莲屡次想给他改户口,未能成行。
陈清小时候只管玩,田间小路疯跑,都是一块儿长大的伙伴,他不懂户口是什么,同龄人也不懂,大家都当他是男娃儿。只当每次下课铃响,卫生间挤满人,旁人都站着,唯有自己不同。他心下犯嘀咕,被同学问过几次,竟对卫生间有了恐惧。
恐惧由校内播散到校外,他开始等卫生间没人了才去。村里人又添了项默契,若是在卫生间远远看见陈清过来,就自觉避开。此外,陈清还怕到公共浴室。
出院前,窗外透进一道阳光,打在他的身上。
小学里有一天,陈清忍不住问丁碧莲,“我怎么和人不同?”
丁碧莲不知答什么,一股无名火蹿上来,“问啥子嘛?”她想岔开话,却止不住地哭。
“小时候不在意,怕大人不高兴,扭过头就去看电视。”他憨笑,像说着别人的故事。
他只问过这一次,“长大后,不问也懂。”
初中后,陈清进技校学了厨师。家里灶台高,他小时候就踩板凳给家人做饭,他喜欢这个。同班有个男生,两人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陈清曾问男生,“你听说过双性人吗?”
男生看着他,沉默半晌,情绪未见明显波动,“能治吗?”
往后的日子,两人都没再提。再后来,陈清留在开县,男生去了上海,渐失往来。但这往事每次想起,有如暖流经过。于陈清而言,他的秘密像梦魇环绕多年,再大的苦藏在心里,展现的永远是笑容。偶有人窥见心事,如坐针毡。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起,也是唯一一次。他说,“我信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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